庭中距离那院外的果树约有四十余步, 果子在眼中都显得格外渺小起来,更难以确定果核在何处。
吕布不知道这郎君箭术如何,倒是觉得他眼力肯定不错,不过善射者多半眼力不错。
仆役去了许久, 荀晏则缓缓饮了一口都亭侯府上的美酒, 冰凉的酒液顺着喉道落入胃袋, 确实是美酒,烧得慌。
“不是不会喝酒吗?”
吕布懒洋洋问道, 一手摩挲着系在腕上的玉韘。
玉韘即为玉扳指,射箭之人常用,可纳弓弦,不至于伤手, 并州民风剽悍,小儿都会骑射,一直有着将韘系于腕上,防止脱落的风俗。
都亭侯所用的玉韘更非凡物,兼具了美观,实用, 奢华等特性,虽然这是严夫人精心挑选的, 和这个眼里除了美人啥也看不到的将军没多大关系。
“偶尔饮些也无妨。”
荀晏说道, 胃袋中的灼热反倒让他精神愈发清醒了起来。
“是不想与我共饮吧, ”吕布扯了扯嘴角笑了笑,“可需指套?”
荀晏眨了眨眼睛,从怀中取出一枚形制普通的玉韘套于拇指之上。
仆役终于匆匆回来, 恭敬的将手中那张弓递给了荀晏。
荀晏甫一看到那张弓就略微挑眉, 入手后那沉甸甸的重量叫他不由失笑。
兵中士卒所用弓箭多为八斗弓, 如此距离的精准射击,两人本应是默认使用这类弓箭,没想到吕布却耍了个小心眼,叫人取了张二石弓来。
战弓并非拉力越大越好,军中通用八斗弓,能开一石弓者已为精兵,再往上,若非天赋异禀者难以驾驭,且如此大的拉力,精度难以控制,很难射中目标。
且再往上的重量实战意义偏小,选拔意义更强,若是有人能开二石,三石,甚至更高,军伍中人自然会为之叫好,但很少有人拿去实战。
不过眼前倒是有一例,都亭侯马上驰射亦能开三石弓,如今只给他取了张二石弓来,指不定他还得谢谢都亭侯手下留情。
“无需果核,若荀郎能射中果子,布自行认输。”
刚刚坑了人的都亭侯一脸没事人模样的说着,还鼓励的拍了拍眼前郎君的肩膀,顺手还捏了一把。
嗯,瘦得很,一点也不像军中那些一个个上半身壮得和什么似的骑兵射手。
怕是得在开弓这出门一脚上就折戟沉沙。
吕布这般想着,但他不会因此折辱于人的,他是宽容的,尤其是对于长得好看的,只要荀郎再给他看着下两天酒就行。
荀晏微不可查的侧过了身,避开了吕布贱兮兮的手,执起了那张二石弓。
弓箭触手冰凉,手感微糙,他的指腹慢慢摩挲过弓梢到弓把,这把弓大致所用的材料品类慢慢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从幼时养成的习惯叫他第一时间这般观察着。
[都亭侯瞧上去俊美不凡,但我总怀疑他是个男同……]
清之仍然在脑海中哔哔赖赖的吐槽着,留不下半刻安宁。
荀晏抽出羽矢,搭弦扣箭,弓弦嵌入玉韘的槽中,肌肉开始缓缓发力,他的心跳莫名加速,他想起了幼时第一次学射之时。
弓弦被慢慢拉开,直到形成一个漂亮的弧形,一边的吕布终于睁开了他醉蒙蒙的双眼,认真而不解的看着那全身看上去都没二两肉的郎君。
[或者说他可能有点男女不分,抵达了颜狗的更高一层的境界……]
不知何时,清之也安静了下来,聒噪的意识终于停歇了下来,荀晏全神贯注看着眼前的目标。
那枚红艳艳的果子成为了世界的中心,时间似乎变得缓慢,其实也没有多慢,再多的准备工作,撒放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迟疑就会败北,随着一声轻响,箭矢如风般飞出。
“啪——”
那抹红色被击落,滚在了地上。
荀晏转身,将弓箭交还给那同样难掩惊诧之色的仆从,随后他向吕布一笑。
“这局是晏赢了。”
他说道,并且将右手背到身后。
吕布的上上下下打量着荀晏,却也不说什么,不一会就有远处的仆从将那枚果子连带箭矢一同送了过来。
那羽箭的尖端竟正中果核,一切当真如那荀郎所言。
“为何背手?”
吕布问道。
荀晏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拇指处微微痉挛。
“第一次开二石弓,有些紧张。”
他诚实的说道。
这确实不是假话,他虽自幼习武,但对于挑战重弓没什么大兴趣,平日里常用一石弓或者八斗弓,如今这还是第一次,不过倒也没有想象中那般难。
只是用力过猛好像有些抽筋了。
吕布眉头紧锁,像是遇到了什么想不明白的大问题。
“不成!”
他蓦的开口说道。
“将军欲反悔耶?”
荀晏平静的问道。
“布既已答应,便不会反悔,”他向前一步,“但布有一事不明,还须荀郎解答。”
荀晏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妙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穿得花里胡哨如纨绔子弟般的将军便一脸好奇的上前来……扒他的衣服。
荀晏出离惊恐了。
“给我看看。”
将军如一只好奇心旺盛的大猫子般命令道。
只是这只猫子战斗力过于旺盛。
滚呐!你好奇怪!你到底要看什么!?
荀晏誓死不从,并且真心实意的感觉……吕布是真他娘的有病!有大病!
在一番撕扯中,只听得“撕拉”一声,随后又是砰砰两声闷闷的响声,一切终于平静了下来。
荀晏露出了大半条白皙的胳膊,面无表情,只是发丝衣着凌乱,仿佛一个险些被强抢了的民女,此刻可怜的民女刚刚放下了自己的拳头。
身前的纨绔子弟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半晌才颤抖着放下了手,他的手上还拽着一截袖子,看花纹样式正是荀晏衣袍上缺失的那一截。
从来都俊美不凡的将军此刻顶着一对狼狈而硕大的熊猫眼,脸皮还因为疼痛不时的抽搐一下,就算如此,他还是勉力睁大着他的那对熊猫眼。
“不对啊,这么细,如何能开二石?”
他盯着荀晏的胳膊看着,神色像是碰到了什么世纪难题一般。
荀晏不想做出任何回应,他侧身遮掩住自己的胳膊,顺便防住某人如实质般的视线。
他从小从未遇到过这般人,他心如死灰的看着吕布手上的那截袖子。
“将军莫非有断袖之癖?”
他问道。
“休要污蔑于我!”吕布立马反驳道,甚至神色有些困惑,“军中之人脱下来比比大小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荀郎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他说得理直气壮,甚至还要反咬一口。
荀晏神色愈发痛苦。
“荀郎莫非以为是……那个大小吧?”
吕布陡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连连摇头,神色中莫名透露出了一种‘你不行’的骄傲之色。
荀晏:……果然还是把这人埋了吧。
难怪王司徒不愿全信这人,换谁都不敢信好吧。
一旁的仆役早在两人起了纠纷之时就匆匆跑路了,留下来的话他可能会想要自戳双目,反正他是不认为将军会吃亏的。
“将军考虑得如何?”
他虚弱的问道。
吕布这才正色,只是配上他如今这番形容,实在难以令人感到严肃。
他沉默了许久,方才问道:
“如父子何?”
“君自姓吕,本非骨肉。掷戟之时,岂有父子情也?”
荀晏答道。
吕布垂下头,如一只丧气的大猫,他与董卓确实并无所谓的父子之情,甚至连原本主从的情谊也渐渐淡去,但父子的名义却成为束缚他最大的难题。
他已经杀了丁原这个前任义父,若是再杀董卓,天下人将如何看待他吕布?可如若不杀,若是他日董卓被清算,他这个义子也该如何立足?
他每每想到董太师如今这般痴肥愚蠢的模样,就有一种几乎注定般的预感,董卓将死。
不,是董卓已死,如今的董太师不过是一个被权势操控了的行尸走肉。
“今忧死不暇,何谓父子?”
这句话如方才那射果一箭般击中了他内心的不安,吕布猛的抬起头,几欲马上点头答应,只是心中那最后一根弦制止了他。
还能考虑,再多思虑,夫人说过,凡事要三思……
他这般安慰着自己,却无法克制住自己内心愈发倾斜的天平。
可或许那个天平从他见到了王司徒的那一刻开始,就从来没有正过。
“不需将军动手,我自动手。”
荀晏说道。
吕布呼吸一窒,他深深看了眼这个因方才争斗显得颇有些狼狈的年轻郎君。
“如何计划?”
他平静的问道。
荀晏笑了起来,这是他这些时日里来最真心的一个笑,看得吕布非常不合时宜的晃了晃神。
他长辑至地,如那日的王允一般。
“将军大义,天下受董贼之苦的百姓皆感将军之恩。”
他说道。
吕布感觉自己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他可以面不改色的驰骋沙场,可以习以为然的接受他人怪异的目光,也能够漫不经心的接受普天之下最盛的赏赐,但如今这种情形他却从未遇见。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站立在原地,所幸那郎君很麻溜的凑了过来,像是演练过多次了一般。
荀晏想起了那日王司徒所言计策,眼皮一跳,低声与吕布耳语起来。
吕布听罢竟无甚诧异,反而点头,随后拍了拍荀晏的肩膀,力气还挺大。
“不怪渭阳君一见钟情于荀郎。”
吕布怅然若失的说道。
荀晏:……
这好像不是什么值得失落或者骄傲的事吧。
“不过渭阳君虽年幼,但已见容色,就是有时候有些瘆人。”
吕布安慰道。
荀晏有些惊恐。
虽然董白这个年龄确实可以嫁人了,但是你注意人家容貌还是好奇怪啊。
清之:[tui!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