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伍孚刺杀那一次后, 董卓便愈发谨慎,出行必带亲兵跟随,曾经能镇压羌胡的将军如今却一连大几月未曾去过军营, 只在皇宫,太师府等守备严密之地行走。
吕布站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门前,执戟肃立,心神却似飘到了另外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董卓派都亭侯守中阁。
这听上去像个文雅的差事, 翻译一下其实就是请他来守门,来往进出的官员都能看到那锦衣华服, 威风凛凛的年轻将军站在门前。
俊美,威风,不可侵犯, 且像一条可怜的看门狗。
吕布开始有些烦躁了起来, 他最近常常有这种情绪,此时日头正盛,照得他头脑昏沉,烦躁不堪。
里头正在莺歌燕舞着,不时有董太师快意的笑声传出。
早些时日他并未如此放纵, 那时候的董太师还会率领他们抗击关东诸侯, 只是这场战役并没有任何人获得胜利。
关东的诸侯没有达到他们的目的,没能救回羸弱的天子,董卓同样也没有胜利,他失去了雒阳,失去了他在名义上的正统。
他仍然拥兵无数,可旁人却只道他是个被诸侯打得丢掉了雒阳, 挟持天子龟缩于长安的逆贼而已。
他尝试励精图治, 但一个常年在边地, 打了一辈子仗的将军懂什么治国?
他支持解除党锢,他帮助党人,但那些士族却很少有能与他同心的,他开始暴躁、急躁起来,却愈发失去那些士族的支持,朝中上下皆痛恨于他,只有一个蔡中郎仍愿意为他出谋划策。
长安中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流民无以为家,小钱的发行更是摧毁了曾经的经济,他逐渐将满手的牌打烂。
所以董卓沉沦了,他沉溺于歌舞美人,沉溺于家人的温情,他开始谋划退路,郿坞成了他最后的希望,一切失败后的退路。
就在吕布即将阖上眼睛之际,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种轻快的脚步声,发间玉石首饰在行走间发出的清脆而悦耳的声响。
那是一个很美的美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肌理细腻,骨肉均匀,那种美并不仅仅是皮相上的美,更是一举一动间皆是美,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美。
他莫名想起了前些时日见到的那个自称姓王的年轻郎君,虽然那是个男子,但他却愿意用美来形容,可惜是个男子,若他家中有姊妹,想必也会是如此兼具神美骨美皮相之美的美人。
吕布一个恍神之间,那美人已走到了身前,她抬头看着他,如此近的距离,他甚至可以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花香,看到那精致步摇上薄如蝉翼的银制蝴蝶翅膀,那只翅膀颤颤巍巍,似乎正欲高飞。
“将军辛苦了。”
她说道,声音婉转而动听。
直到他的手贴在了那美人的脸颊上时,吕布才惊觉,他猛的收回手,环视周边守卫,却见守卫已进门通报。
她轻笑一声,抓住了吕布的手,白皙如青葱的手放在将军满是老茧的粗糙大手上,对比如此鲜明。
“任夫人。”
吕布听到自己声音干涩的叫道。
里头的歌舞声暂且停歇了下来,任夫人向里面看了一眼,神色中带上了一丝忧愁。
吕布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他将他义父的姬妾揽入怀中,安抚着她,纵使他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但他却只能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他抵抗不了如此美人,选择放任自己暂且沉溺于温柔乡之中。
任夫人离开了,她走进了那华美的宫殿之中,留下一阵余香,以及怅然若失的将军。
直到吕布看到不知何时站在台阶上的渭阳君时,他才蓦的毛骨悚然,醒过了神来。
那个年幼却尊贵至极的女郎安静的站在台阶上,秀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尊玉人,但吕布此时却生不起丝毫欣赏美人的心情。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在这儿站了多久?她有没有看到什么?
吕布的心中不停产生疑问,但董白却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他心中的波涛汹涌,她安静的上来,安静的行礼,安静的进入殿内。
她当然不会说话,毕竟她是个哑巴。
这种寻常人不能得知的事情,自然是瞒不住作为董卓亲信的吕布。
不一会,里头的黄门出来通报,令都亭侯入殿歇息片刻。
“今日炎热,恐我儿在外过于辛苦。”
这是董卓的原话,如此拳拳父爱,吕布却只感到一种耻辱从心底钻出。
招之则来,挥之即去,心情好的时候就给他一点甜头,这还真像是对待狗的态度。
里头是一阵凉爽,时值初夏,殿内却已经摆上了冰盆,董卓正在主位上与董白说着话,任夫人则低垂着头,安静的坐在一边,露出了一段白皙的颈子。
他的义父似乎越来越肥胖,长期养尊处优的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他几乎快要忘了义父曾经也是可以双带两韐,左右驰射的猛将。
这对祖孙俩的交谈总是沉默而无声,只有董卓时不时的一些语气词,他们可以全程通过手势交流。
董卓宠爱渭阳君至极,他虽权倾天下,但膝下子嗣单薄,长子早逝,仅留下这个孙女,他每每看到这个孙女便会想起早逝的儿子。
而且宗族之中,年轻子辈众多,不乏一些良才美玉,但他独独觉得这个年幼的孙女最类自己,只是可惜她是个女郎,还是个身有残缺的女郎。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让她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妇人。
他们在上座交谈得正欢,吕布在下头却愈发不安了起来,他仍然不清楚,方才渭阳君究竟有没有看到什么。
若是义父知道了,会真的拿他怎么样吗?
他的眼神漂移到了董卓身侧常置的那只手戟上,彻骨寒意陡然升起。
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日义父与朝臣议事,只因他在旁一句失言,便抓起手戟掷向他。
董卓似乎这会才注意到吕布,他皱了皱眉,见吕布的眼神似乎看向了任夫人的方向,他清了清嗓子,但那将军仍然没有改变动作。
董卓心下愈发不满了起来,他的这位义子确实仪表堂堂,勇冠三军,就是有时候确实不会来事,总是在错误的时候做出些错误的事情。
而且……
身边那娇艳的美人往后缩了缩,董卓突然感觉眼前这一幕有些刺眼了起来。
下首站着他的义子,他的义子年轻,勇猛,英姿飒爽,俊美不凡,而他,虽然没人敢当面说,但他也知晓自己已不再是昔年那个能够策马弯弓的将军了。
无名的怒火陡然升起,董卓蓦的将身前的桌案推翻,酒水杯盏洒了一地,他哼哧哼哧如老牛般喘着粗气,几乎坐不住要仰倒下去,所幸身边的董白及时扶住了他。
这位尊贵的渭阳君面对祖父突如其来的发作面上也没有任何意外之色,甚至还孺慕的看着自己的长辈,这种眼神叫董卓很是受用,他终于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了。
吕布惊的呆在原地不知所措,他看着自己的义父无缘无故的暴起,再无缘无故的如个废人一般瘫倒,就仿佛一摊烂泥,只能倚靠着渭阳君纤细的身子勉强保持坐着的姿态。
“奉先我儿!”
董卓喊道,声音虚弱而无力,但吕布却莫名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发觉的冷意。
“汝应离去。”
董太师说道。
吕布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随后朝门外走,行至一半他还是觉得不对,折返而来辑礼道:
“义父若是身子不适,儿可为义父寻觅良医。”
半晌上首却无声响,他这才抬头,却见任夫人此时香肩半露,被董卓扯在怀中,而一旁的渭阳君就这样冷淡的看着自己祖父这般行径。
不,她也没有看,她早就低下了头,像是对手中新得的书籍很感兴趣。
董卓涨红了脸,他将任夫人往身后一推,不顾美人的惊叫,猛的站起身来,肥硕的腹部却被桌案卡住险些摔倒。
“滚!”
他羞恼的大声骂道。
吕布滚了,麻溜的滚了,可心中有些本来还不太明显的东西开始逐渐发芽,茁壮成长,但他不愿意去想。
他开始酗酒,比之前更加猛烈的酗酒,他本来还开始疯狂的看美人,招歌姬,但被严夫人揪着耳朵骂过以后不了了之了。
他另辟蹊径,想起了先前的那位所谓王郎,他整日里将这美貌的郎君召到面前来,不干什么,也不说什么,就是一个劲的看着那张俊秀的面容猛灌酒。
董卓这几日对他很是不错,可能是为了弥补之前的龃龉,金银珠宝,各种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府中,也未再叫他做一些看门做侍卫的差事。
这般昏天黑地的过了两日后,他收到了一封请帖,一份来自王司徒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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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荀晏再次被都亭侯传唤时,府中少有的没有酒气弥漫,那将军未着甲,穿着一身蜀锦制成的华美衣袍,俊美如那些世家子弟一般。
可惜下一秒,吕布就又原形毕露。
“会喝酒吗?”
吕布如一只没什么精神的大猫般问道。
“不会。”
荀晏诚实的答道。
吕布一噎,荀晏感觉他似乎有些微妙的在鄙视自己。
吕布开始自己唉声叹气的取酒来,还未斟上,便听身旁那素来安静的人说起了话来。
“将军在迟疑何事?”
素衣郎君问道。
酒水溢出,洒得到处都是,但吕布仿若未觉,良久他才抬起头来。
“君乃王司徒之人。”
他冷漠的说道。
荀晏微微一笑,却叫吕布眼中冷漠不由消退了一丝,他起身行礼。
“在下颍川荀晏,多有欺瞒,还望将军见谅。”
吕布冷哼一声,本欲再出言讽刺,但看着那张处处生得恰当好处的面容,再多的话语却都说不出口来,只得忿忿饮下一杯酒。
“荀郎欲来劝说布?”
他问道。
那日王司徒与他所谈之事大逆不道至极,他理应当场告发王司徒,杀戮所有涉事之人,但他迟疑了,他甚至隐隐觉得自己应该如此做。
一场背叛与否的选择又一次摆在了他的面前。
“不,”荀晏答道,“一切皆由将军之意。”
“布之意?”
吕布嗤笑着说道,他又眯起了眼睛,醉眼迷蒙的模样。
他开始回忆,回忆最初自己为何会选择董卓。
当时的董卓啊,是名震天下的将军,他杀伐果决,野心勃勃,他能左右驰射,策马于沙场之上。
可是他竟有些想不起那时候的董卓究竟是什么模样,只能想起如今痴态笨重的董太师的模样。
“将军若是迟疑,不若来一个游戏?”
那素衣郎君笑道。
“游戏?”
荀晏站了起来,遥遥指着庭院外那棵只结了寥寥几只果子的果树。
“我若一箭射中果核,将军便下定决心做出一个选择,不再犹豫。”
射中果核?
吕布眯着的眼睛终于微微睁开,此处距离甚远,射中都难,更遑论果核,不过……
“善,备弓!”
他抚掌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