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
李妮妮看着“武太郎”的目光, 朝他走了两步,双手背在身后,歪着身子从下往上去看他的表情。
“该不是哭了吧?你不是一直想和我在一起, 现在姐姐同意嫁给你了, 你不高兴吗?”
武太郎垂眸静静地注视着她,原本无辜下垂的狗狗眼, 在夕阳下染着一点薄暮的红。
片刻后他弯唇一笑:“怎么会。”
“不会就好。”李妮妮摘下他脸侧一朵盛开的石榴,朝前递给他:“喏,送你一个定情信物。”
印度人称呼石榴为“Goyava”, 是繁衍女神诃梨帝母的象征,这位女神以抢夺霸占他人的孩子而闻名。正如他此刻霸占了他人的身份,企图获取不属于自己的果实一样。
武太郎伸手接过那朵破破烂烂的石榴花,对上李妮妮干净明亮的眼。
他慢慢地说:“有时候我真的恨你。”
“我不生你的气, 但是偶尔我非常恨你。”
武太郎含笑的语调里带着一些克制的、冰冷的情绪。
“我最后问你一遍。”他垂下眼眸,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温柔地、一字一顿地问:“西伽蜜多,你是真的愿意嫁给我吗?”
李妮妮盯着“武太郎”, 不答反问道:“你还记得我们曾猜测过,如何才能结束《达摩末罗》的游戏进程吗?”
武太郎:“记得。”
李妮妮:“你说乙女游戏一般会策划到结婚为止。”
武太郎:“是。”
李妮妮:“那我现在回答你‘我愿意’,不会马上登出游戏吧?”
武太郎:“姐姐在担心什么?登出游戏, 不是姐姐的心愿么?”
李妮妮:“也对,不管是永远留在这个游戏中,还是登出游戏,一切终将要有一个了结。”
李妮妮望着他的眼睛,忽而一笑:“我愿意。”
*
同一时刻, 上海。
“他呼吸停止了!医生!医生!”
“是外侧切口失血性休克, 立刻切开心包清除积血, 穿刺减压!”
“不行,他心脏已经停跳了!”
“升主动脉加压输血!快快快!!”
波涛。
北印度洋在金色的阳光下,平缓地延伸向远方。
河滩边横七竖八地堆叠着尸体,被焰火烧焦的树木扭曲地伸向天空,鬣狗行在道旁,嘴里叼着肠子在地上拖行。
薄暮的雾气漂浮在海面,哥特式的城堡半卧在嶙峋峭壁,释迦摩尼的佛像在山崖上高高耸立,黑色、巨大、冰冷的眼睛俯瞰着下方炼狱一般的景象。
然而在这样一副宛若冷兵器时代战场遗址的景象中,农民却一如既往地在农田里劳作,孩子在田埂上奔跑,妇女依然头上顶着水壶走过街口。
他们穿着六十年代南亚风格的传统衣服,机械地做着日常生活的动作。
挑水、赶集、走路……几百年前的无声电影,没有声息的默剧。他们犹如生锈的发条被拨动,唯独缺失了灵魂。
又或许他们从未有过灵魂,就像所有的人类,灵魂只不过是精密机械产生的自我幻觉而已。
褚西岭站在李妮妮曾经跳过的悬崖上,望着这诡异的一幕。
耳边间或传来嘈杂的电流声和急切的脚步声,片段像失真的收音机信号钻入他的大脑,剧痛和失血的冰冷如潮水般涌上胸腔。
褚西岭按了按自己完好无损的心口。
他快死了吗?
还是他已经死了?
这里又是哪?
达玛岛?
可达玛岛不是已经空无一人了吗,为什么又会是这样一副……宛若末日降临的景象?
他原本远远站在沙丘的另一头,毫无声息,但那些在丛林田地里耕种的农人却若有所感,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工具,朝他看来。
“时间。”
褚西岭听到他们唇齿间喃喃地吐出这个词。
“时间。”
他们的神情逐渐变得狂热,扛着锄头、挽着裤腿,跌跌撞撞地朝褚西岭的方向跑来。
“把时间给我……把时间还给我!”
褚西岭视线余光看见人群正从四面八方涌来,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垂在身侧。
农人们面孔狰狞,脚步在褚西岭面前猛然停住,随即纵身朝他飞扑过来。
下一秒。
嘭!
褚西岭一手撂翻冲在最前方的那人,手臂卡在那人下颚,向上一抬,农人脖颈应声而断。
同一时刻,他反手向后一刺,树枝尖端洞穿另一个农人的咽喉。
“时间……”他目光凶狠地望着褚西岭,唇角流出鲜血,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喃喃道:“把你的时间给我……给我……”
褚西岭怔住。
人群前仆后继地朝他涌来。
褚西岭俯身掬了一把海边的砂砾。
细沙从他指尖泄下,阳光下泛着鎏金的色泽。
这一切是真实的吗?
哪怕之前看过再多的资料和猜测,理论毕竟还是理论。褚西岭看着四周人群狰狞而毫无人性的面孔,灵魂深处第一次发出这样的疑问——
他生活的世界,真的是真实的吗?
如果是真实的,为什么人们会变成这副模样?现在这炼狱一般的场景,就是人类的未来吗?
他松开细沙,擦了擦指尖沾染的鲜血,最后望了那群人一眼,忽而向后纵身一跃,一头扎进悬崖下深涌的浪花里。
在水面上漂浮了不知多久,前方五十多米处露出山脊黑色的岩石,岩石上钉着手臂粗的钉子,连着锁链。
正是当年李妮妮坠落飞机,在海里漂浮到岸边时,第一眼看见的码头。
海面上的雾气渐渐消散,褚西岭的视线清晰起来。
码头锁链的另一端,连着一艘木船。
船只只有救生艇大小,一端连着锁链,被拴在钉子上,正随着海水起伏飘荡。
李妮妮穿着达摩末罗的纱丽,手中古怪地拿着一把粗糙的匕首。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在雾气中转过头。
光从堆叠的云层罅隙间照射下来,远处连绵雪山的尖顶闪烁着钻石一样细碎的光。
李妮妮抬起眼。
“你终于来了。”
阳光穿透她身上轻薄的纱裙。
她坐在船上,与他对视。
褚西岭望着这个让他数千次从噩梦中惊醒,却始终无法紧握住的身影,只觉得胸腔中什么重重坠落,将他的胸膛砸出鲜血,又有什么轻飘飘地飘起,让他如堕云中。
无数言语涌上舌尖,又被他悉数压下。褚西岭闭了闭眼,手臂上肌肉绷紧,最后问出的却是:“你是谁?”
“李妮妮。”她说:“真正的李妮妮。”
褚西岭:“这里是哪里?”
“达摩末罗。”她说:“真正的达摩末罗。”
褚西岭:“达摩末罗在南亚次大陆,而这里在印度洋北岸,你告诉我这里是达摩末罗?”
“那仅仅只是你们三维生物的时空观。时空的法则是你们无法想象的,在纳菲力姆人眼里,时空就像一张有弹力的纸,可以拉长、可以折叠,可以重合。”
她拉起身上的纱丽,捏住纱丽两段的珍珠,将它们合并在一起。
“达玛岛和达摩末罗就像一块布料两头的两颗珍珠,因为我折叠了布料,所以它们成了一个地方。”
“那时间呢,1962年的达摩末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些人现在又会出现在此刻的达摩末罗?”
“你还是没有理解‘时空可以重合’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啊。”
李妮妮松开手里的裙摆。
“达摩末罗的过去、现在、未来的每一年,都被折叠重合在了1962年,达摩末罗人被困在这段时空里,重复经历死亡降临的瞬间。”
她看了褚西岭一眼:“还不明白吗?根本没有‘1962年的达摩末罗’这种说法,因为达摩末罗的每一年,都是1962年。”
褚西岭没有说话。
他们一个坐在船上,一个浮在水中,李妮妮单腿曲卧在船舷上,乌发散漫地垂落在身侧,浪花一阵一阵地拍碎她的倒影。
这一刻,或许是预知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又或许是“她”早已设定好的程序。就在浪花拍碎她倒影的这一瞬间,记忆犹如碎开的水面重新聚拢,波涛滚滚流开,又滚滚地重聚,忽然就冲开了他的每一根神经连接。
他像瞎子在临死前睁开了他的眼,忽然就想起了一切,想起了他存在的意义。
远处浪花拍击悬崖的声音,像震怒的雷霆,又像深重的叹息。褚西岭眼底浮起冷意:“你在这里等了我多久?”
“在我等你的过程里,达摩末罗已经覆灭了2328次。”李妮妮再次朝他走了一步,鞋尖抵着他的鞋尖:“但没有关系,在我的时间维度里,这只是眨眼的一瞬间,就像人类历史在宇宙的维度里,也不过是短暂的一秒而已。”
褚西岭:“李妮妮知道你的存在吗?”
李妮妮:“她不能知道。”
褚西岭:“为什么?”
李妮妮:“只有真正失去这一段记忆,李妮妮的行为才能瞒过达玛太子。”
褚西岭:“世界上到底有几个李妮妮?”
李妮妮:“一个。”
褚西岭:“那你又是什么?”
“你们人类对于个体划分的方式是完全错误的,你们总是喜欢用自我意识来区分你我,但自我意识并不存在。”
李妮妮说:“你的手遵循你的意志,你的脚也遵循你的意志,它们都有完整的一套DNA,只要给够生长因子,它们都能长成一个完整的你。那我是否可以说,世界上有五个你?”
褚西岭:“真是荒谬。”
“荒不荒谬,并不重要。”
李妮妮踮起脚,伸手抚了抚他的左脸:“重要的是,你爱我吗?”
褚西岭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李妮妮:“你爱我爱到痛不欲生,情愿为我去死吗?”
褚西岭垂下眼眸:“你何必问呢?我只是你打造的一个为你存储芯片碎片的载体,只是一颗为你的飞船存储备能量的电池……你想要的那一块SIM卡,就存在于我的大脑里吧?作为载体将SIM卡带到你手里,这不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吗?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我活到现在,还自以为在尽力维护人类的利益,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啊。”
李妮妮:“我也不想这么麻烦,但是照惯例我必须这么问你。”
“又是你们那一套《文明生物公约》?纳菲力姆人不能直接抽取人类的时间,必须在人类自愿的情况下,才能抽取。”
褚西岭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屠夫已经把养猪场盖起来了,在杀之前,还要问问猪愿不愿意一样……你不对你的伪善感到恶心吗,李妮妮?”
李妮妮:“如果不是这种伪善,地球文明已经覆灭了。”
“那你不妨去问一问屠宰场上的鸡鸭,它们是愿意作为肉饲料,以被屠宰为目苟且偷生,还是愿意就地毁灭,结束它们被欺瞒压榨的一生。”褚西岭笑道:“真是难为你了,神明大人,为了令我们自愿献祭,还要纡尊降贵地来勾引我。”
李妮妮:“我不是神明。”
褚西岭:“你也不是人类。”
李妮妮:“你愿意为不是神明也不是人类的我,献祭自己吗?”
“……”
褚西岭眼神里的冷锋消失了。
他神情慢慢松散下来,最终垂眸笑了一下。
“我永远不会对你说‘不’。”
他在她面前蹲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沉静一如往常,眼角露出些许笑纹,斧刀雕凿的面孔上带着终于不再克制的柔和。
“如果我为你死了,你会难过吗?以后漫长的岁月,你会记得我吗?”
李妮妮:“不会。我离开后,达摩末罗的一切数据都会在我脑海中焚毁,包括关于你的数据。”
“这样啊。”
褚西岭低头笑了一下:“算了,就算记不到我,也没有关系。”
南亚次大陆耀眼的阳光掠过高耸的塔尖,远处传来模糊遥远的梵音,一下一下的钟声掠过恒河亘古的河面。
“我愿意为你而死。”
褚西岭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滴水落入湖中,像雪花飘进雪地,倏忽消失不见,静默得仿佛从未出现。
他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接过她手中锋锐的刀刃,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温柔地低声说——
“因为我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