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几天达玛太子没有再来, 李妮妮简单的求婚之后,也没有催武太郎回复。
她每天还是像之前那几个月养病的日子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等到第七天, 李妮妮劈柴时手上的榔头咔嚓一声断了, 她抬头看向从西边升起的太阳,拎着一个大包袱去了打兵器的铁铺。
打铁铺的铁匠身材壮硕, 弯腰在炉子边打铁, 夯实的肌肉几乎要鼓出衣服。
这个年代的男人,鸡-儿不大, 规矩挺多, 作坊被女人踏足会视作晦气。铁匠听到李妮妮的声音,脸上的神情十分不悦, 火星四溅里不高兴地抬起头, 正想出声呵斥——
铁匠:“……”
李妮妮本来还没有想起他, 看见他吓得发白的脸色,又扫了一眼门外熟悉的大街,死去的记忆这才攻击了她。
这个铁匠,不就是上一次她和达玛太子一起来打过刀的那个吗?
就是手腕的绳子已经从一根变成了三根。
“是你呀。”她友好地和他打招呼:“你还记得我吗?你绑架过我的, 还把我关在阁楼上好几天, 你忘了吗?”
铁匠铺老板惨白着脸, 向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
“……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李妮妮说着,伸出食指对铁匠勾了勾:“过来, 我有生意和你说。”
铁匠握着刀警惕地看着她, 似乎下一秒就会冲上来与她拼命。
李妮妮脸上温和的神色渐渐消失。
铁匠见李妮妮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不禁想起当年这个女人逃走后, 几个兄弟陆续惨死的模样。
他们就跟集体中了邪似的, 一个掉进水里, 被水中尖锐的石块刺穿了肚子,一个走路忽然滑到,荆棘从他眼眶穿进了脑袋。
还有一个更惨,上马时竟然一条腿被缰绳缠住,一条腿被门框夹住,整个人被活生生撕成了两半。
那天绑架这个女人的人几乎死光了。
如今只有他和另外一个手上系着手链的人活了下来。
这女人就邪门得很。
她身后那个黑色包裹里,一定带着邪恶的武器。
倒是她身边一直跟着她的漂亮男人,看上去无害极了,那张极致美貌又极致温柔的脸,让他念念不忘至今。
铁匠终究是不敢不听话,在李妮妮的注视下,咬着牙战战兢兢朝前迈了一步。
然后就见眼前身材娇小的女人,从她身后邪恶的包裹里,里掏出了一张叠得皱巴巴的,还沾着一点咖喱渍的……被单?
李妮妮两手拎着背角朝上一扬,将两人严严实实地罩在被单之下。
可怜的铁匠还以为这是什么可怕的巫术,差点吓到尿失禁,正想尖叫。
“我要你给我打把榔头,两周后过来取。”
李妮妮整张脸藏在被单的阴影里。
她用她那张半毁容的可怕的脸,礼貌地和他商量道:“都是老顾客,你看可以便宜点吗?”
铁匠:“……”
*
距离普沙密多罗-巽伽门前的街道不远处就是田野,水稻被整齐地分栽在水田中。李妮妮经过时,几个头上包裹着步巾的男人正弯腰在田里除草。
他们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胸前的皮肉下坠成了一条一条的沟壑。
更远的地方,一群妇女穿着纱丽,头顶着水壶,正有说有笑地朝家中走去。
几只瘦成皮包骨一样的土狗在城墙下争抢食物,其中三只拼命咬着中间一只小奶狼。
小奶狼毛色被泥土染得斑斑驳驳,四肢非常细瘦,肚子也完全瘪下去,面对围剿毫无反抗之力,肠子都被咬得掉出来一截,刨着爪子拼命想从包围圈中挤出去。
兵荒马乱的朝代,人吃幼崽都不稀奇,何况是狗。李妮妮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她站在拐角的阴影里,远远看着普沙密多罗-巽伽。年轻男人坐在达摩神主浮雕之下,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清隽的眉眼微微低垂,安静地等待着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就在这时,那条被围攻的小奶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冲出了鬣狗的包围圈。
它被撕咬得太凄惨,小小一只拖着地上的肠子,跌跌撞撞地朝李妮妮的方向爬来。
李妮妮蹙了蹙眉。
小奶狼慢慢爬到李妮妮脚边,竟然完全不怕人。
它累极了似地垂下耳朵,低头温顺地趴在李妮妮鞋子上。
李妮妮被狼血浸了一脚。
这不知是狗还是狼的玩意儿长得有几分眼熟,但对李妮妮来说,狗和狼都长得差不多,这点眼熟也无法唤起她的恻隐之心。
她抬了抬脚,示意这里不能趴,你赶紧走。
小奶狼被她晃下来跌在地上。
它低下头舔了舔自己被撕开的肚子。
等把血舔得稍微干净一点之后,它小心地上前了一步,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李妮妮。
那眼神,又乖又澄净。
一点都不像狼。
李妮妮最后看了普沙密多罗-巽伽一眼,转身离开了。
*
神庙礼拜的钟声回荡在屋檐之上,半边山脊被绯红的云朵铺满,地表温度四十多度,远处喜马拉雅山脉上依然白雪皑皑。
达摩神庙的墙壁上,无面的神灵俯瞰众生。
李妮妮回到家门口,正想推开那扇半掩在光晕中的门——
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几不可闻呜咽声。
李妮妮回头一看,那条小奶狼竟然还跟在她身后。
它拖着满身伤,从恒河边一路跟到了这里,血在它身后稀稀拉拉滴了一路。
李妮妮面无表情的与那张熟悉的狼脸对视。
这只狼长得怎么……这么像狗啊。
你是怎么回事,小老弟?
……难道是武太郎那条被送走的柴基,和野外野狼□□生的小狗?
小狗安静地看着李妮妮,蹲在地上朝她摇了摇尾巴。
它全身上下的毛都脏兮兮的,走了这一路,血几乎要流光了,哪怕救它也活不了多久。
不过是一只牲畜罢了。
战乱灾荒的年头,连人都可以随意斩杀,何况一条狼。
李妮妮只看了它一眼,便不再管,推门走进了武太郎的宅邸。
但没过一会儿,李妮妮又推门走了出来。
她戴着兜帽,蹲下来歪头与小狼对视了片刻,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是你吗?”
小奶狼听不懂人说的话,但似乎从李妮妮蹲下的举动中感受到了亲近,胆子大了一些,慢慢爬过来,低下头用鼻子蹭李妮妮的衣摆。
李妮妮妮妮看到它毛发下,也交错着无数道已经结痂的伤疤。
夕阳渐渐下沉,一人一狼的影子被拉得斜长。
李妮妮盯了它两秒,忽然俯身,慢慢抱住它的头。
狼耳朵动了动,似乎想用爪子扒拉她,但它没什么力气了,只好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
李妮妮垂下眼,抽-出袖子里的匕首,伸手摸了摸它肚子上的伤疤——那长长的一道伤疤几乎把它的肚子破成了两半,还是旧伤上又加的新伤,因为它的伤口已经化脓发炎,没办法愈合,一些蛆虫从它的肚子上挤了出来。
李妮妮闭了闭眼。
下一秒,她一刀将刀扎进小狼的脖子。
小狼在她怀里小声地呜咽了一下,便继续用湿漉漉的黝黑的眼睛看着她,一点反抗都没有,尾巴还轻轻勾着李妮妮的手腕。
“你不该这样狼狈地活着。”
血从它脖颈里流出来,浸湿了李妮妮黑色的衣袖。
李妮妮抱住小狼软下的小身体,推开门朝家里走去。
“别怕,我捡到你了。”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她说。
“我来带你……回家。”
*
“武太郎”今天出门买柴火,李妮妮到家时,他还没回来。
她将小狼的尸体放在案几上,拎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坐在那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尸体。
直到小狗身体下溢出来的血,滴滴答答流到了地面,她才颤了颤睫毛。
半个小时后,武太郎拎着一个竹篮回来。竹篮里用大片荷叶包裹着几只成熟的石榴,红色鲜血一样染在他修长的指尖上。
“好香。”
他歪头看见厨房里站着的李妮妮,放下篮子,从身后揽住李妮妮,鼻尖亲昵地在她脖颈上蹭了蹭。
“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情,姐姐居然亲自做饭?”
饭锅里的蒸汽腾腾的向上冒,他揭开饭锅,望着锅里的东西,神情微微凝滞了一秒,随即继续笑道:“这是……狗?”
李妮妮搅动了一下锅里的汤水:“狼吧。”
武太郎:“狼肉柴且腥,怎么忽然想到吃狼了?”
“我今天看了《达摩神主》留下的经文,神主曾说过,‘凡你犯下的罪孽,你必将它连同苦果一同咽下’。”
她自己端着碗喝了一口,将碗递到武太郎唇边,在模糊的白色雾气后弯起眼眸说:“好歹我第一次亲手炖汤,你也尝一尝?”
武太郎看着她,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汤。
李妮妮放下碗:“你明天有空吗?”
武太郎:“做什么?”
李妮妮:“明天有空的话,我们就明天结婚吧。”
武太郎:“……什么?”
他脸上的笑意有些微凝滞,眼眸也黑得有些渗人。李妮妮一无所觉地拉住他的衣袖。
“你说过喜欢我,我也和你求婚了,更别说在另一个时空壁垒中,我们连结婚证都已经有了,我想不出你拒绝我的理由。”
她眼底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星。
那种期待和弥漫爱意的等待,和城墙下普沙密多罗-巽伽等待她时的眼光一模一样。
“那就这么说定了。”
李妮妮背着手站起来,踮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然后她后退一步,歪头看着他,表情可爱又真挚,但说出的话却像利刃一样,穿越千年的时光,再一次将他的心脏扎得鲜血淋漓。
“你知道我喜欢你的吧?否则当年也不会让你带我逃达玛太子的婚了。这么多年以来,我现在才想明白,你才是最适合我的人。”
他看见杀人凶手可爱地眨了眨眼睛,将他的骨骼和内脏一段段粉碎扔在地上践踏。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达玛太子……从头到尾,我只喜欢你一个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