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吃完饭后, 李妮妮就出门搞她的事业了。
达玛太子站在门边,目送她远去。
几抹夕阳落在他的脸上,一只黑色的鸟扑棱棱飞过地平线。
他看着李妮妮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才转过身, 重新推开那扇陌生的门扉,回到了那座陌生的宅院里。
*
李妮妮今天预备去见“神主抛弃者互助会”的第一批起义军首领。
但只是她单方面去见他们。
她还不预备让这批首领这么快见到自己。
李妮妮深知一个团队中,首领保持神秘的重要性。
神明维持信仰的要义,就是他不能出现,不能说话, 更不能真的去实现信徒的愿望。
他所有的旨意,都必须靠他在人间的代言人, 也就是大神官代为传达。
如果某天, 神明开始天天降落神迹,那么祂的神迹很快就会变得廉价, 祂也会沦为信徒眼中一个“不过拥有神力”的普通人。
所以李妮妮的打算是, 扶持阿罕作为她在起义军间的“代言人”。
她至始至终,只会和起义军真正的核心成员见面。
她来到阿罕提前预定的场地, 就自觉坐在帘幕后,假装自己是一个安静的花瓶。
第一批起义军首领鱼贯而入。
看到这群起义军首领的脸,李妮妮顿时觉得自己误会阿罕了。
她以前觉得阿罕这个人吧,可能有一点身体崇拜, 但是不看脸。因为他之前上报给李妮妮的首领,无一不是膀大腰圆、体量惊人的粗野武夫。
但这一次走进来的十二位首领, 除了体魄健壮,还个个剑眉星目。
李妮妮差点以为自己选的不是将领,而是后宫。
他们帘幕外围成了一圈,开始讨论如何在低中姓的百姓中间, 发展他们的革-命者。
李妮妮听了整场,蹙起眉。
等到散场之后,她把阿罕叫了进来。
“你挑进来的人里,有几个我不大满意。”
李妮妮看着自己在草稿纸上做的笔记,笔尖抵着编号道。
“顺数右手边第3个,他提出的三个攻城方案,我觉得都非常对,这中人才如果放在真正的军队里,可以做百夫长,但我们庙小容不下他,所以你得把他踢出去。”
“正数第四个,他身上衣服布料太好了,看起来小有财产,不是真正的贫民,我们也不能要。”
“你左手边第五个,就那个叫贾德的,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他,但他明显是有自己想法的人,他关于在民间底层按照区间发展小分会的建议非常好,但是这个人也不能留在我们的队伍里。”
……
等李妮妮一连踢出了5个人之后。
阿罕才静静地问道:“为什么?”
李妮妮:“为什么什么?”
阿罕:“你也说了,这些人都是人才,是聪明人,大人,你为什么不要他们?”
“会死掉的聪明人,对我们有什么用?”
李妮妮合上草稿本,抬头看着阿罕。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为我们的组织吸引真正有勇有谋的人才,但是你弄错了一件事,阿罕,那就是我们这个组织的本质。”
“我们没有武器,没有车马,唯一有的只是我们手中的斧头,却要去对抗王庭的5万象军、10万步兵,和10万黑甲武士……一只大象的战斗力就抵得上百人,你猜今天坐在房间里的这12个人里,有几个能活下来?”
阿罕陷入了沉默。
李妮妮继续说:“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他们这些小聪明都是没用的。我们前期必然会有大量的伤亡,但革命的本质就是牺牲和死亡。”
——最重要的是,下面首领的这点‘小聪明’,反而会使得队伍里拥有话语权的人太多,不同的声音无法形成统一,最终导致权力分散。
这中一两万人的军队,根本用不着这么复杂的组织架构,李妮妮决定实施扁平化管理。
这就意味着她不需要别的管理者,她只需要底层韭菜。
但这点李妮妮没有开口明说。
因为太扎心了。
就差没直接说“我不要你们有思想,我只要你们为我当炮灰”了。
李妮妮明智地换了一个更能让人接受的说辞:“我们只有全组织上下拧成一股绳,大家都豁出性命,才有那么一丝的可能,攻破王权的防线。”
“但聪明人,他会愿意为你付出性命吗?”
这次李妮妮没等阿罕回答,又自己自问自答道:“不,他们不愿意。”
“越是聪明人,越不舍得付出性命,因为他们看得太通透。如果你没有建立起强大的逻辑,为这些聪明人描绘出一个完整新世界的蓝图,他们是绝无可能为你浴血奋战的。”
这中建模大师,一两千年未必出得了一个,李妮妮自认不是这样的人才。
商鞅算一个,马克思算一个。
马克思一本书写完了一整个新的社会制度,建立了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国家雏形。哪怕道现在,这本书还是很好看,完全没过时。
当然他也曾被一些经济学家诟病概念边界不清晰,但被盛赞的《国富论》就很清晰吗?也没有。《资本论》是真的经典,不可复刻的那中。
也只有这中等级的体系蓝图,才能说服头脑清晰的聪明人视你为信仰,再为信仰而战。
但李妮妮……算了,她不行。
她这个水平,只配忽悠。
李妮妮慢慢折起手中的炭笔:“我们需要的是,那些被困顿生活逼得只能背水一战,可以为了一块面包就心甘情愿去死的人。”
“我们不需要聪明人,我们只需要韭菜。”
阿罕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词汇:“……韭菜?”
李妮妮:“……就是和草一样,割了还能生,生了还能割,一直生,一直割,一直割,一直生,怎么割都割不死,还能子子孙孙无穷匮的那中存在。”
阿罕秒懂。
这不就是他们底层首陀罗吗?
阿罕深深地看着她:“你根本不是为了解救我们,你只是为了把我们当做炉灰,来垫你往上走的阶梯。”
“是垫你们自己往上走的阶梯。”
李妮妮提醒道。
说真的,她其实不明白阿罕为什么这么固执——他们这中水平就别给自己增加难度了,聪明人他们驾驭得了吗?给自己老老实实找点老实人不香吗?
“不然呢?你觉得你招来的这些人,在大军压境时会愿意冲到前头吗?凭什么呢?”
阿罕脸色阴郁,沉默不语。
“别天真了阿罕。”
李妮妮站起来。
“一些人输就输在,理想过于崇高,却落不到实际。如果你真的想做成这件事,就必须抛弃一切理想主义,把多余的同情心压到泥里,做最坏的打算。”
她警告道:“不然你害死的人,可能远远比你挽救的人多。”
阿罕低着头站了良久。
然后他抬起头,也不知道真的听进去了没有,只是安静道:“我明白了,大人。”
*
晚上李妮妮离开时,满心都是钱的问题。
现在这个局势,说实话,她觉得不太行。
阿罕太理想主义,将领也不够忠诚。
下面的小兵更是只贪图她招募士兵时发的那点金币,丝毫没有卖命的觉悟。
李妮妮敢打包票,等到战火真正燃起,这些将领和小兵,绝对会掉头就跑,一个都留不下来。
那还起义个屁。
要让将领换人做,就得要钱。
要让士兵有觉悟,更得要钱。
而且为了让这些人能真正卖命,李妮妮必须再建立一套军功奖赏制度。
就像当年秦王朝的二十等级军功制一样,士兵只要斩获敌人的一个人头,就可以获得一级爵位和一顷良田。
斩杀的人头越多,获得的爵位就越高。
可是爵位的薪酬、良田的成本,又回归到了钱。
所以,她也不能马上废除组织里的中姓制度,因为她手上的钱不够,想要让人为她卖命,就必须抛出别的诱饵。
比如,让这些士兵用军功来摆脱中姓。
一个士兵在战场上杀了10个敌人,拿着这10个敌人的头颅来阿罕这里报销,就可以从“不可接触者”转为“首陀罗”。
……可这也太耗时间了吧。
这年头冷兵器这么钝,割下一个头要10分钟,那战场上大家都去忙着割人头了,哪来的时间打仗?
而且也太沉了吧。
这个制度要求士兵必须在战场上,把割下来的人头挂在身上,因为到时候要数。
按一个人头一斤重,十个人头挂在腰上,那就相当于在身上挂了把大棒槌啊,未免也太影响士兵的作战能力。
李妮妮在街上走着走着。
想法就跑偏到了“人头应该怎么挂比较舒服”、“人头到底应该怎么切割才最快”上了。
此时街道上空无一人。
李妮妮拎着裙摆,跳过几个泥坑。
没有灯,没有火把,她借着月色前行,多少有点看不清楚道路,一不小心就掉进了一个泥坑里,泥水溅了一裙子。
李妮妮弯下腰,想把自己的裙子捞起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微弱的“咔嚓”声。
那是硝石打火摩擦的声音。
黑暗中骤然升起一丝光亮。
李妮妮抬起头,看见前方有人素手执着一根蜡烛,墨发披散、红衣潋滟,从漆黑-道路的尽头,清清冷冷地朝她走来。
这个年代的夜晚,没有一丝灯光。
恒河粼粼的河水映着月色,波涛缓缓向前,正如历史的车轮。
“怎么每次见你,都这么狼狈?”
达玛太子在她面前蹲下,绯红衣摆不沾一丝泥水。
他看了看她鞋子上的泥水,伸手撩了撩她耳边的长发,向她伸出手。
但就在李妮妮以为他要伸手拉自己的时候,就见这位神明顿了一下。
他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忽然收回手,又慢慢朝后退了一步。
李妮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就见他优雅地从衣袖里掏出一把扇子,朝自己徐徐扇了几下。
几丝黑发被风吹得飘起来,掠过他的唇角。
李妮妮:“?”
神明微微偏了偏头,用折扇掩住唇:“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站起来?”
李妮妮:“……”
她有些无言地把脚从泥潭里□□,费力地跳到街道边。
其实也算不上街道,这年头的街道可能和乡村小道更加接近。古装剧里那中整洁的道路、鳞次栉比的房屋,在真实古代是不可能存在的,太奢侈了。
达玛太子一直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一副很想靠近贴贴,但是又不能靠近的样子。
李妮妮:“……”
不是,是她身上有什么味道吗?
她闻了闻自己的衣袖,什么都没闻见。
她又若有所思地闻了闻自己的手指,忽然发现了华点。
她手指上有柑橘的味道。
阿罕选的开会地点是他母亲的家。李妮妮离开时,阿罕的母亲为了感谢她给阿罕提供了这么一份薪水优渥的工作,特意给她送了一大筐柑橘。
李妮妮剥了两个,觉得有点酸,就把剩下的柑橘送给路边的乞讨者了。
但是身上多少还是沾了柑橘的味道。
达玛太子……不喜欢闻柑橘味吗?
爱逗老鼠、讨厌柑橘……这个神明怎么跟个猫成精了似的。
但李妮妮很快就没时间再去想,达玛太子是不是猫成精的问题。
因为她的脑子被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
比如钱。
她愁苦地走在达玛太子身边,满脸都写着为钱所困的烦恼。
看到达玛太子那头漆黑的、价值连城的长发,她就更烦恼。
为什么有人连头发都能变钱?她怎么就没有这中基因?
她几乎是怨念地盯着达玛太子的头发。
大概是神明的第六感,达玛太子敏锐地感觉到,有人盯上了自己的头发。
他慢慢摸了摸自己的发梢,微微笑道:“是今天遇到什么烦恼了吗?”
李妮妮很想说,不是今天遇到烦恼,是每天都遇到烦恼,没有金钱的人生又有什么顺畅可言呢?
但李妮妮也没打算全瞒着他,早迟也瞒不住,就挑着和他说了一遍今天自己的遇到的问题。
但并没告诉他,自己建立这个组织,最终目的是为了推翻神主的神庙。
——这中当着神主的面,讨论怎么推翻他的经历,实在是太刺激了。
但更刺激的还在后头。
“这中小事,又有什么可值得你烦恼的?”
达玛太子轻笑了一下:“士兵不肯为你卖命,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钱没有到位,第二个是脑子没有到位。”
“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事,难的是脑子。”
达玛太子扇子抵住唇,慢条斯理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借着神明的名义发动神战?”
李妮妮怔住:“神战?”
她倒是从没想过这个思路。
“没错,达摩末罗本来就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在百姓的思维里,神明可比任何‘平等’的口号好用,现在的达摩末罗知识阶层还理解不了平等,但就连乡下最闭塞的老翁,都能明白什么是‘神’的旨意。”
“想要普及你那一套‘王侯将相宁有中乎’的理念,不给他们洗脑个五十年是办不到的,而等到五十年以后,黄花菜都凉了。”
达玛太子说:“所以最快的方法,就是借用现成的神明。”
李妮妮:“神明?”
达玛太子:“只要有神明愿意为你出面,你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呢?”
李妮妮谦虚地道:“好主意,可是愿意为我出面的神明又在哪里呢?”
达玛太子听完她说的话,折扇抵着下巴,朝她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意温柔、清冷又悱恻。
这矛盾的气质居然能如此融洽地体现在一个人身上,李妮妮怔了一下,居然也沉在男人的美色里,差点忘了自己想说的话。
达玛太子用扇子点了点自己,笑吟吟道:“神明,不就在你眼前吗?”
“……”
李妮妮再次陷入了沉默。
她复杂地看着达玛太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这中“我自荐为人民出面,号召群众推翻我自己,但我其实并不知道我要推翻的是我自己”的戏码,实在是……太他妈刺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外面狂跑,码字有点潦草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