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屏风的一瞬间, 二皇子的脸色就刷一下,惨白了。
他陡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笑话。他怂恿着三皇子,来找父皇告状, 可人家诸葛盈, 在父皇批阅奏折的这个时间,就能与父皇待在一起,还被父皇赏赐了烤鹿饼, 在屏风后面吃着。
如果这还不算是父皇的偏爱,那什么才是?!
他诸葛非这辈子, 从来就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偏爱!何其不公!
他的瞳孔放大,听到阿姐问他, 甚至都没有太听清,只觉得自己今日这一出,真是蠢透了。显然, 父皇更相信自己的女儿,所以先是问他是否果真如此, 之后又叫了阿姐出来。
即便是这样,父皇也并不是不信阿姐。他甚至还诸葛盈也是没想到,人在吃着饼, 锅从天上来?
虽然这口黑锅,意料之中地没有任何水准, 依然体现了二皇子绝无仅有的辣鸡水平,但诸葛盈依然不是一个热爱背锅之人。
俗话说, 黑锅当绿帽,谁爱要谁要!(此处的确在内涵某诸葛姓成员, 不必怀疑了。)
这个老二, 一天到晚不想着干点正事, 就知道挑拨离间,之前在自己面前挑拨和老三的关系失败,现在又到老三面前挑拨自己和老三的?
不过,诸葛盈的眼神在三皇子身上掠过一下。三皇子倒是有意对自己投诚。三皇子今日作为,绝对算不上是首鼠两端。他很明显就是站在了自己这边,因为只要皇帝一经盘问,就会知道事情真相绝非二皇子说的那样。
只有二皇子是个傻的,还想拿别人当枪使呢。
于是她笑着问二皇子话,看他又如何答。
二皇子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他不敢抬头看姐姐和父亲,只能道:“兴许是我听错了。”
他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听见了阿姐与人说三弟是非,若是真是她说的,父皇不会饶她,毕竟不顾姐弟之情。可分明阿姐有可能一直在这御书房,吃着父皇赏赐的烤鹿饼,压根不会有“时间”说三弟的闲话。
他的指控,根本就是个笑话。
诸葛盈淡淡地看了二皇子一眼,没有说话。
三皇子却怒道:“二哥,方才分明是你信誓旦旦说阿姐说的!我还委屈了好久,当阿姐不疼我了呢!”
“你简直不可理喻!”三皇子气鼓鼓地看着二皇子。
二皇子心道,他算是明白了,今日这一出,就是老三惺惺作态引起来的。他其实根本就没有相信他刚才说的话,他和阿姐分明就是一路的!他们合起伙来坑他!偏偏他在父皇面前,根本没办法再解释了!
皇帝在上首,看着两个儿子吵闹,他也觉得烦躁。当然,老三还好,毕竟他还小,被哥哥说了,一时间差点误会了姐姐,心里难受也是有的。这一对比,就更显得老二简直用心险恶!
“老二,你是不是在兵部太闲了。”皇帝沉声问道。
常希实在太替二皇子尴尬了。就,挺离谱的。二皇子自以为聪明,实际上这里面最蠢的就是他。而且他也是真的倒霉,要是别的时间段,没准真的能够在陛下面前上成这个眼药,可是这个时间,是陛下将公主请来吃烤鹿肉的,公主都吃了老半天了。
陛下和他常希,就是公主不在场的人证。
二皇子被亲爹这么一埋汰,更觉抬不起头来,一言不发。
皇帝看了就更是生气,他这个二儿子,平时没看出来,如今算是明白了,尽会使这些小手段,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和他那个娘一模一样!
“你都闲的有空挑拨你阿姐和弟弟的关系了,还是在兵部太闲了。”皇帝道,“龙尚书看在你是皇子的份上,待你太好了。朕帮你和他说说,给你找点事做。”
皇帝这话其实是太轻视二皇子了。他也十分珍惜在兵部的机会,更是不遗余力地拉拢兵部的官员,可惜兵部的全都是老油条们,压根不想趟这趟浑水。二皇子拉了半天,就拉动一个兵部主事。一个高位的官员都没拉过来。
除了搞拉拢之外,二皇子在兵部的本职工作也认真完成——他并不知道他被安排的那些工作都是龙尚书看着安排的。
一开始龙尚书对他,就和朱不悔对诸葛盈也差不多,只是安排些小事打杂,先观察观察。结果二皇子没到兵部几天就开始拉帮结派,这种风气十分恶劣,龙尚书很不喜欢。而且他还发现二皇子眼高手低的,心下对他就更没有好感了。
二皇子垂头丧气的:“儿臣知错了。”又和诸葛盈道歉:“阿姐,是我误会你了,还望阿姐勿怪。”
诸葛盈和气地笑了一下:“不要紧。二弟年纪还小。”
总有犯错的时候。
再说了,亲爹都全部整治完了,她觉得挺舒坦的,都不需要她额外做些什么了。二皇子搞了这么一出,对她有利无害。她摸清楚了二皇子的性格,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虽然小人也难防,但是二皇子还是个没什么本事、没什么能力的小人。这样的对手,诸葛盈还没有太放在眼里。
皇帝本来都快把这件事过去了,一听女儿说大儿子年纪还小,便更不悦了。阿盈也没有比老二大多少,最多几个月,她怎么就这么懂事!你们也别说朕偏心了!朕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惦记着阿盈,那也是应该的,她是闺女,又省心,又有本事,朕不疼她,能疼谁?
这么想着,之前没有叫上老二和老三一起吃烤鹿饼的那股子愧疚也就消失了。
二皇子吃了闷亏,面色不好地退下了。三皇子给诸葛盈眨了眨眼,也告辞离开。
诸葛盈就听皇帝在那长吁短叹的:“怎么一个个的都不省心。”
皇帝早知道老二是这么个争权夺利的玩意儿,看他就不顺眼。老三如今还算乖巧,但也不知道日后会如何。诸葛盈还是占了性别的便宜,打死这个时候的皇帝他也想不到,看似乖巧懂事的女儿心里藏着最大的野望。
他觉得女儿可依靠,可信任,完全是因为觉得她一个女子,只能依附自己这个亲爹,亲爹在位总比兄弟在位好吧。因此诸葛盈心中肯定是想自己活得越久越好的。
谁知他女儿的实际想法与他的自以为是想法南辕北辙了。
“阿爹快别生气了。”诸葛盈道,“这烤鹿饼味道着实不错。”
“是吧,知晓你爱吃。”皇帝慈祥心肠,又一想,若非自己今日叫来了女儿吃饼,岂不是真的死无对证,让老二的告状得了逞?
真是天意!
诸葛盈当然不觉得什么天意不天意的,她只是觉得,我果然是天选之女,日后有大前途的,不可能倒在这里。幸运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嘛。
这事之后,皇帝果然说到做到,特意叫来了兵部的龙尚书,问了他二皇子在兵部都做些什么,又给他暗示,给二皇子找些琐碎的活干,先磨一磨他的性子。
龙尚书心领神会,既然是你二皇子的亲爹发话,我这个打工仔也只能听之任之咯。果不其然给二皇子找了很多杂活干,愣是不让他接触兵部的核心情报,忙得二皇子晕头转向的,甚至都没工夫考虑报复诸葛盈的事了。
之前皇帝已经派人将杜家的人押解入京。说实在的,只要他们不是有把握立刻造反,就不会反抗。尤其是如今平郡王也被关了起来,他们怎么可能原地起兵——至少也得有兵才起的起来呀!
平郡王手里头倒也确实养了五千的兵,打算今年要投入更多的钱,在造反事业里面。但他还没有行动,就被皇帝一锅端了。
刑部与大理寺最近是忙得脚不沾地,查杜家与平郡王府的不法事,简直比此前查高家还要麻烦。
就连在刑部常常摸鱼的三皇子,也被刑部尚书安排了任务去跑腿。关键时刻,能当个人来用的就用,谁管他姓张姓李还是姓诸葛。
已经去世的平王妃的娘家顾家主动说,手里有妹妹留下的一封信,妹妹并不知道孩子是杜家女所生,只当是王爷和哪个外室生的儿子。当时平王妃的确也有生育,生了一个儿子,可早早夭折了,平王便抱了个孩子回来给她养,甚至还说和太上皇老人家报告过的。平王妃不知情,又相信了丈夫的话。总之,这件事与顾家没有任何关系。
不管这封信的真假,总之顾家这是表明了与平郡王府切断了关系。他们没有参与任何与造反相关的事。要追究,也得追究那位姓杜的吧。
皇帝看在顾家识相的份上,确实高高抬起了手。
而平郡王府那边也的确不清白。那位杜谨喻根本就没有死,还养在郡王府里边呢,做着太妃,不知道多舒坦呢。
平郡王还对自己的这个生母很是孝顺呢,家里的子女们,都是亲自拜见过这位祖母的。
如此证据确凿,起码平郡王的身世有疑,与欺君之罪是挂上钩的了。
没多久,刑部又有了意外之喜——高家那笔下落不明的银子,竟是运去了平郡王府!果然是三家勾结,杜家作为联通高家与平郡王府的桥梁,平郡王府许诺来日登基,便给高家荣华富贵,让所有高家子弟占据高位,如同东晋时候的王谢世家一般。
知道了高家为何谋反的原因,不少世家们都是:???
盖因没有一个世家,做过高家这样的梦。
谁都知道,即便是真的王谢,也早已葬送了。
就算是“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也没有真正的长盛不衰。他们都有自知之明,也都很识趣,当然,在太宗皇帝和太上皇这两任皇帝的铁血手腕下,也很难不识趣。想要像王谢世家那般拿捏皇帝,就像是在做梦。
高家有一点世家的规模,因为确实书香门第,全家拧成一根绳,在燕京和地方的低位官职上各自占据位置。可高家实在不是聪明的世家。
聪明人从不畅想十代百代的富贵。就是秦始皇呢,也没有得到这样的后代。
高家想和皇帝共治天下,平郡王就抓住了这样的心理,给高家画饼。至于杜家,平郡王不需要给他们画饼的,因为只要平郡王上位,杜家就是天子母家。相当于如今的承恩公府,那种荣耀,已经值得杜家铤而走险了。
为此他们放弃了忠心如今的陛下,即便陛下是杜家儿媳妇的亲哥哥。
杜家的野心够大,他们也确实够不要脸的。甚至还想着要杀了康乐长公主灭口。
大理寺卿刘煜是个有本事的人,他挖出了几个还小心翼翼的高家人的嘴,得知的确与杜家有来往。他们大多是高家旁系,但也知道些许,事已至此,藏不住什么秘密了。
真相,终有大白一日。
连同杜谨严在内的全体杜家人,在受审多日后,对着数不清的证据,终于还是承认了。杜谨严倒是没承认,可他的儿孙们禁不住审问,没多久就招了。他遂也坚持不了多久。
平郡王的罪行则更是证据确凿,勾结朝臣谋反,私吞银矿、铁矿,在池州府内私自养了一支军队。不幸中的万幸,陛下发现这件事发现得早,这支军队虽然配上了极好的装备,可平郡王手底下并没有擅长带兵之人,所以这相当于一击即溃的草根军队,很容易就收拾了。
细思极恐啊。若是这群人已经训练得当,没准这时候就是破开平郡王府,救出平郡王,从而开始自立为王谋反了。
那又是一场消耗钱粮的战争,而且还极其损害朝廷的威信。不仅有这些恶果,就连北翟和西凉也会看大安内政的笑话,不用说也知道,他们肯定还会趁机在边界处占大安的便宜。趁你病要你命,国家之间的斗争从来没有温情可言。
康乐长公主在整个案子的审问期间,都没有过问。她与两个孩子的态度是一样的:大义灭亲,要查杜家只管查就是了。
可杜知文在狱里,还是提出了求见妻子一面的要求。
狱卒想到这人还是康乐长公主的驸马,如今长公主没事,也不知道这位驸马最后会不会跟着家族一起沉沦,也不敢大意,还是卖了个人情,去报给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这段时间一直闭门,很是低调。他们自知是风口浪尖,可不敢出门给太上皇和皇帝添堵。康乐长公主收到这个消息,脸色晦暗了一瞬。
杜星阔和杜月流担心地看了一眼母亲。
康乐长公主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一趟,甚至给孩子们说:“你们就不要出门了。”她是不要紧的,两个孩子本就姓杜,若是再牵扯进去,就真的洗不干净了。尤其是杜星阔,他的名声在这段时间已经差了很多。
康乐长公主这是自离开杜家后第二次见杜知文,自己的这个夫婿,爱了十几年的人。
上一次,还是他追了上来,让他们娘儿几个一起回家,可她忽悠他回去了。他相信了自己,所以他如今、连同他的家人们一起被关在狱里,而她康乐长公主好端端地,站在高处看他。
她也不知道,杜知文见到她,会是悔恨,还是埋怨。
杜驸马听见脚步声,抬眼看到妻子的复杂神情,忽的就笑了:“你还好么。”
康乐长公主淡淡道:“我很好。”
“其实我知道你上次是骗我的。”杜驸马幽幽道。
康乐长公主想起了上次相见,他的确没有纠缠,不需要她怎么说,便信了她的话,放了他们离开。
如今他说这些,是要为杜家求情么。很可惜,别说是杜家了,就连他杜知文本人,她也保不住。
杜知文却也不用她说什么,自言自语道:“我死之后,星阔和月流要你多费心了。星阔性子有些冷漠,可对你这个阿娘是有心的,月流害羞,从前我们还说要给她找一个离家近的夫家。这些都要你多操心了。”
他絮絮叨叨着,仿佛和从前一样,声音一样温和。
康乐长公主隐在袖子中的手指一颤。曾经是少年相识、两情相悦的夫妻,怎么就走到了今日这一遭呢。
他预见了自己的死亡,想必也不用和她求情了,不必白费这个劲。
“你帮我告诉星阔和月流,是阿爹对不住他们。他们往后要做个好人,不要走祖父和阿爹的老路。”其实今日没见到两个儿女,杜驸马是有些难过的,他不知道是儿女们不愿意来见他这个阿爹,还是妻子不让他们来。但他又觉得欣慰,因为他们不来,才是对他们最好的。
“这些不用你说。”提及儿女,康乐长公主的声音似乎也有些冷硬起来了。
杜驸马叹了口气,最后道:“康乐,我对不住你。这事我早知道了。”
他说的“这事”,便是家族大逆不道之事。说起来,杜家有意与平郡王勾结,最为难的就是杜驸马。他从一开始就反对,因为他妻子就是皇帝的妹妹,他觉得这样对不住妻子。可他的反对在独断专行的亲爹眼里,根本不起任何效用。
不仅如此,杜谨严还警告他不能乱说话,否则他这一家老小也不用活了。
杜驸马常年活在痛苦、内疚、两难之中。他一方面不想对不起家族,另一方面又不想对不住妻子。看着妻子温柔、儿女孝顺,他更觉得自己的心在悬崖边上。
这份两难,终于在儿子发现真相后,可以解脱了。他跟随他的家族以谋逆未遂的罪名去死,她带着他们的孩子好好地活。
康乐长公主不由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他有时候奇怪的表情,难以言表的心事。却原来是这些。他瞒得她好苦。
康乐长公主当然没有觉得杜知文娶了她,就必定一心向着她的家族。两个人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可两个人都是向着自己的家族,也是毋庸置疑的。
像她诸葛词,不也是在知道杜家谋逆之后,果断带着儿女离开么。她姓诸葛,他姓杜,各有各的立场,一点也不奇怪。
所以不管感情再深,夫妻也只能走到尽头。
“我不会为你求情。”
杜驸马忍不住笑了。他知道,他当然知道!这才是他爱的女人。她当然不会为他求情,他也不想活了。
他知道她心里必然也是难过的,所以还要嘴硬说出“我不会为你求情”这样的话来。“你做得对。因为要是当日我没有放你们离开,我阿爹他是打算要让你抱病的,你可能很快也要死了。”
还有星阔,他也会没了阿娘。他们还想着要利用他,让杜星阔继续为杜家谋划。
月流,说不定也会死。他们容得下杜星阔,却容不下杜月流。
杜驸马流不出眼泪,他的眼泪早已流光了。他是一个懦弱的人,面对家族不敢言不,面对父亲的强势也不敢言不。当日放走妻子和儿女,是他生平最大的勇气。而这份勇气带来了好运,起码他们三个都好好地活下来了。
康乐长公主却听得心头发寒。那种想象中的痛苦一瞬间覆盖全身。她若是被追上了,带回杜家,一开始或许是抱病,没过多久,就该病亡了。杜家是杜家家主,也就是她的公公做主,杜谨严都是敢伙同平郡王造反的人了,怎么就不敢对她这个长公主下毒手呢?
她会死的。其实她之前就想过这个可能,但从杜驸马这里听到了,她还是感到后怕。她死了,她的孩子们会怎么样?星阔是男丁,杜谨严一向看重,或许还能保全,可月流呢,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母亲没了,在祖父眼里,还活的了么?她父亲又是个不中用的!
还有,她若死了,父皇该何等难过!就算父皇之后为她报了仇,那她也活不过来了。父皇已经没了母后,没有大哥,若再丧女……她简直不敢想象。
忽然又想起了那日太上皇挡在她面前挥刀的样子。
想到这些,她的心肠硬了起来,对着杜驸马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若回了杜家,你也保不得我。我如今也保不得你。我们谁也没有欠谁的。”
说完,她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杜家实在让她恶心透了。
她不算是断尾求生,因为她本就是受害者。
杜驸马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真的笑了。这一次是开怀的笑。他觉得自己骨子里或许还是有着杜家人的卑鄙自私,他说了那么好些,最后还是保住了杜星阔和杜月流。
他们虽然和杜家没有关系了,可杜家死了,他们却不会死。他杜知文的孩子,都好好活下来,跟着母族那边,还过得更好。他觉得很值得。
康乐永远会做正确的选择的。
康乐长公主见了杜知文的事情瞒不过皇帝。他一开始还生气妹妹这个时候还去见驸马,简直是给自己这个哥哥找事,可后面听说了他们并没有怎么叙旧,而且长公主也没有来找他求情,他便暂时不管了。
可大理寺和刑部已经查的七七八八了,关于杜家人所犯之罪,也清清楚楚。与谋逆相关,所有杜家人都逃不了一死,可杜星阔和杜月流也姓杜,虽然没有证据表明他们也牵涉其中,而且他们还是康乐长公主的儿女,但是,自古以来,受家族牵连的无辜人还少么?
大理寺卿刘煜特意来问皇帝的意思,对于这两个杜家人,是轻拿轻放,还是如何。
香炉点燃,皇帝的神色十分幽幽。他看整个杜家都不顺眼,难免也迁怒了外甥和外甥女,妹妹回来之后,他一次都没有召见过他们。
“让朕想一想。”
听说皇帝在如何处置杜驸马子女上犯了愁,孔漫又开始跳了。
他带着礼部官员入宫拜见陛下,历数历史上驸马犯事、儿女受牵连的例子,“陛下,您可不能徇私情哪。您不仅仅是杜家小郎君和小女郎的舅舅,您也是天下之君,如何能因为亲情便忘了公义呢?”
“若是如此,恐怕日后抄家、株连九族之罪也不能再警惕世人了。毕竟他们可以找关系,即便不是有个做长公主的母亲,可兜兜转转,说不定也是什么皇亲国戚的。”
皇帝越发犯难,在孔漫等人走了之后,又问刘煜:“孔漫方才所说,可有道理?”
“确有一定道理。”刘煜也有些为难,“可杜星阔大义灭亲,还给出了证据,陛下也可酌情。”
皇帝心里两难,不过好在没过多久,他就不必为难了。太上皇亲自出面,替他处理了这件事。
原来,康乐长公主在今年过年前就已经与杜驸马和离了,两个孩子也归长公主这边。不仅如此,长公主与杜星阔还有首告的功劳,杜星阔提供的那些名单也不是作假的,都有实证,也算是帮助了朝廷尽快查清科举那案子。
所以杜星阔和杜月流都算是诸葛家的孩子,而不算是杜家的孩子了。他们还大义灭亲,是忠于朝廷的楷模。
至于说杜星阔私德不好、背弃家族这些的,说就说嘛,都保住性命了,被说这些又有什么。杜星阔本人一点也不在意。
孔漫一听见后续事件有这样的发展,登时气得要死,直骂康乐长公主耍无赖,她压根不是早就和离了!他的礼部常年在六部中地位最低,他巴不得多搞些和礼法有关的事情出来,让他好好刷刷存在感,也好让陛下看重他,他也想入内阁啊!
可每一次,都有女人打断他的计划。不是定蓟公主,就是康乐长公主。这两个诸葛家的女儿,简直是他发家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孔漫本来纠集了属下,打算再次找陛下好好说道,就收到消息,这事的背后,站着太上皇。他老人家在燕京,可不是白来的。
他立刻就怂了。如果是皇帝,还可以撩拨撩拨,太上皇的话,那就算了吧。惹不起惹不起。
不管人们信不信早已和离这事,由于康乐长公主和杜星阔确实有功,他们提供了杜家谋反的证据,因此对一些事情也可以忽略不计了。尤其是长公主毕竟是皇帝的妹妹,太上皇的女儿,她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的去死?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连皇帝,也因为这事在太上皇面前吃了挂落。
“孔漫那小老儿对你说几句,你就动了心思?还想着流放你外甥外甥女?”太上皇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帝。这简直毫无心肝!你的人之前还借着杜星阔提供的消息去查案子呢,怎么,一查出来就过河拆桥?
皇帝在亲爹面前也谨小慎微的,“父皇,儿臣只是觉得,若是开了这个先例就不好了。大安是以律法治国的……”
“以律法治国?”太上皇肉眼可见地暴怒,“若真是以律法治国,你换走了自己的女儿,该治何罪?”
他本来都不想提起这件事了,皇帝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还有,皇帝要是真的看重律法,又怎么会用一个和韩氏容貌相似的女人替了韩氏去死?这就是他的“以律法治国”?岂不可笑。
只是,这件事是阿盈告诉他的,事后他们父女俩又“妥协”了,太上皇顾全孙女,不好对着皇帝说这事。不然更要臊他个没脸!
皇帝:“……”
这件事,的确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尤其是在女儿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体会到女儿千倍百倍的好之后,更觉得对她不住。
“父皇,您可小声些吧。”虽然皇帝也知道他们父子二人谈话,是必然没人偷听得到的,可他还是怕啊。“我如今也是千方百计想要补偿定蓟了,可不想让定蓟知道此事。”
呵,原来你也要脸,你也怕女儿失望?太上皇看他一眼,“你疼你的女儿,朕也疼朕的女儿。康乐不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么?若是星阔、月流真的参与了他们父族的那些事,朕就是再舍不得他们,也会第一个处置他们。可他们分明没有参与啊。你如今皇位坐得稳了,便连亲爹的话也听不进去了,亲妹妹的人情也不看了吗?”
太上皇真是快要气死了。你诸葛晟又是个什么好东西不成?词儿都比你强!
皇帝见太上皇越发生气,本身也是两可之间的他立刻改弦易张:“父皇说的是,儿臣也是这般想的。孔漫等人几乎误我!”
太上皇冷哼了一声。这事才算是解决了。
诸葛盈过后也听说了这件事,不得不感叹,父皇就是欠收拾!害,他教训老二,祖父也是教训老二呀!谁让父皇之前行二呢。
从平郡王府被围,到最后处置,不过花了二十日时间,可证据实在太多,就算本身有质疑陛下是不是趁机拿平郡王开刀的宗亲,也无话可说。
谁让平郡王真的做了那许多事呢。
平郡王的皇室血脉倒是确确实实的,可从他父王平王开始,便犯了欺君之罪,欺瞒朝廷,用外室之子顶替王妃之子,此为一罪;勾结外家杜家妄图谋反,收拢大量不义之财、民脂民膏,培养军队,此为二罪;贿赂燕京某些官员,结党谋私,此为三罪。三罪下来,平郡王府全家抄家,平郡王为首恶,虽谋反未遂,也当凌迟而死。平郡王膝下儿子们,年长的、知事的,一并处死,年幼的归入宗正寺教养。
杜家欺君罔上,罪在勾结平郡王、协助其谋反,罪在追杀康乐长公主、意图毁尸灭迹,罪在收敛民脂民膏、压榨百姓、为祸一方,罪在干涉科举大事,罪在协同高家乱法,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如果说平郡王所犯之罪还算合理——毕竟历史上想谋反的王爷多的是,可杜家做出的这些事,才真的叫人胆寒。是杜家为平郡王拉拢的高家,可高家被抓之时,没有一个高家人吐出杜家来。这就是杜家的高超之处了。
若非此次暴露,还不知道被他韬光养晦到什么时候去。杜家与高家沆瀣一气,可杜家比高家低调得多,聪明得多,虽然有心要害康乐长公主,可在事情暴露之前,一直借着长公主的保护伞呢。毕竟正常人谁能想到他们家作为皇室亲家,会干出这种事来!
杜家的阴暗之处,可见一斑。
如果有人够细心的话,或许也能发现杜家的罪里有一条是“罪在协同高家乱法”,又牵扯回了高家。这便是说的此前诸葛盈作为秘密使者往杭州府去,接应了账本之后却在应天府受挫一事。若非她机灵,也会折在应天府了。
当然,杜家所有人也都得到了处置。杜谨严、杜大郎、杜二郎、杜三郎四人斩首,其余人等皆依律法处置。
杜星阔和杜月流无事,不过杜月流的县主封号,到底是没了。她自己也不在意,能够保全一条性命,已经很知足了。她年岁还小,也不想着这么快嫁人,便入了崇文书院去学习。
诸葛盈特意与她一起去。
杜月流尤其喜欢这个表妹。她这段时间心情也不太好,毕竟父亲就算再坏,也是亲爹,对她是好的,而且,父亲真要说做错了什么,大概就是生在了这样的家族里面吧。
她还记得之前表妹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便赞道:“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表哥表姐好名字。”
杜月流就甜滋滋地笑了。她和哥哥的名字,她自己也确实很喜欢。
这让她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眼睛里仿佛有星星的表妹了。而且她也听说过表妹以前遭遇的事,对她能够如此坚强的性格也更是喜欢。她觉得,自己可以多向表妹学习一下。她不过是失去了父亲,可还有母亲,还有哥哥。可表妹一开始在晏家,那就是叫天天不应,周围人皆是虎狼,只有她自己可以依靠。
可她还是那么厉害。
二人说笑着,便到了书院。
杜月流在经义斋和时务斋中选择了前者,诸葛盈也不勉强,带着她去报到。
看着表姐很快融入了经义斋,她才开心一笑,准备去一趟时务斋找阿芙。
没多久,沈文汐也出现了。二人也许久未见,可一开始共同对付晏恕的交情还在,又一起作为书院魁首拜见陆皇后,始终都有一种情谊。
二人便一同逛花园。
沈文汐问道:“公主可还记得,一开始你我传递消息,还是在这花园中,神神秘秘的。”
诸葛盈也想起了当日情景,为了掩人耳目,的确如此。她唇角带笑,“记得。我在朝中,令尊为我说过好话,我不便去英国公府拜谢,还请你回家后替我这一回。”
英国公帮她,显然也有沈文汐的影响。一定是沈文汐在父亲面前说了她的好话。否则英国公与她无亲无故的,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
沈文汐也笑了:“好。容我问上一句,公主可是有意帝位?”
刹那间,花园中的风都静了些。诸葛盈与人说话,从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道四周无人,于是坦然承认:“不错。”
沈文汐也很坦诚:“我便猜是如此。论对时局的敏感,我不如你表妹孟雾芙,可从你入朝后做的事情,也看得出来,你所求绝非一个摄政公主那么简单。再看谢山长时不时与我们说的话,便知道你有意将书院也作为一个官员后备役。阿盈啊阿盈,你可真敢想。”
“山长也是这般说我的。”诸葛盈微微一笑。终于到这里,她才肯叫她“阿盈”了。她们之间,本也不必那么生疏。虽然来往的少,可情谊是少不了的。
沈文汐光是想一想诸葛盈的野望,都要热血沸腾。什么时候,朝中不仅有了公主,还有女官,那才叫有趣呢。公主居然有这样大的胆子。她还当她初初回宫,谨小慎微,步步惊心呢。可她不仅没有,还要搅动风云,似是前半辈子在晏家有多么的拘束,现在就有多么地大胆。
可她偏偏有与之相符的能力。
所以,值得她追随。
“阿盈,我虽资质愚钝,也愿效犬马之劳。”
诸葛盈其实也猜到了她会说的话,可如今听她这么一说,依然忍不住心潮澎湃:“文汐,若说你资质愚钝,便再没有聪慧之人了。”
沈文汐的出现,正好补上了她亲信里的一个空缺。她文学才能极高,又有一个英国公的爹,可谓能力强、关系也硬。诸葛盈总算从经义斋那边找到了一个可靠的人。
沈文汐听了,也浅浅笑了。她不过谦虚两句。
诸葛盈又许诺她:“我此前便和阿芙说过,不知道要花几年才能让女子们也站在朝堂之上,但我绝对不会放弃。你也不是我可有可无的犬马、草芥,你是我的手足、腹心。”
她神情认真,眼里装满了动人的星星。她对着亲近之人,从来不画饼。
沈文汐叫她这番真情流露而感动,心下更是叹服,诸葛盈简直是天生的人君,让人忍不住追随。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①
得遇明君,并不稀奇。可这样一位女君,才让她心悦诚服。沈文汐自认从小到大就有些稀奇古怪的,唯独家人可以包容她的脾性。她一直不明白那种不服气究竟在哪里。她现在明白了。她不服气身为女子,就算满腹才华也无处去用,可诸葛盈是那么胆大,那么坦诚,让她没有办法不去信她。
她的一切古怪都有了纾解指出。因为她所求,并非只有她一人所求,诸葛盈、陆银兰、孟雾芙、李妙雪,她们也都是这样求着。
因此她并不孤独。
诸葛盈从书院离开,回到凤阳殿,发现陆皇后在这等着她,却觉得有些稀奇。周围并没有旁人,只有春英在一旁看着,见她来了,神情很是哀伤。
她走近了陆皇后,“阿娘?”
陆皇后似是怔怔地回转过身,眼里的泪珠滚落在地。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整张脸写满了不可描述的哀伤和追忆。
诸葛盈心里一沉,待看见她手中拿着的那张纸,才有些醒悟。
“阿盈回来了啊。阿娘不是有意翻你东西,我今日过来给你送东西,见你桌案上有些乱,才整理了一下。”
诸葛盈见她明明伤心,还要和她解释发现这张纸的初衷,心下一疼,“阿娘,我知道。”她又重复了一次,“我知道。”
陆皇后明了地点点头,手背擦了擦眼睛,“你是何时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