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之前, 可以去杭州么?”
因为诸葛盈才从江南那边回来不久,与杭州府的关系还挺密切的,所以不由看得一愣。她倒是没觉得这么个显然很多年没动过的游记里边, 会有什么高家不义之财的下落, 只是这字迹的确让她一愣。
再往下又有两个批注,似乎是紧跟着他的。
一个说:一起。
另一个仿佛在学前一个人说话似的, 也说:一起。
一个字迹行云流水,另一个字迹颇有风骨。
诸葛盈眼神一深,手指不自觉地按在了第二个“一起”上。作为女儿,她还是认得自己阿娘的字的。
虽说与现在她的字有些微变化,可大体相同。
能让陆皇后在后头这样批注, 仿佛友人之间的戏谑, 只能是那两个人了。
会不会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呢,宣明太子趴在桌案上,在游记上写着自己想去杭州府玩的心愿。他生于燕京, 长于燕京,没有离开过燕京, 最后也死于燕京。
这本游记后面又借给了他的好友裴初骤和陆晚亭,他们都提笔在后面补充一样的话。想必他们三个, 确实想过什么时候一起出去见一见这浩荡世间吧。
杭州是一个很美的地方,起码在这本游记上,像是勾引人的美人,风情万种,摇曳生姿。少年少女,还未曾出过燕京, 对它有着许多畅想。
诸葛盈的心里忽的一揪。因为他们三个, 谁也没去成杭州。
诸葛商, 死于英年之际。
裴初骤,不久后也遭了天妒英才之祸。
余下一个陆晚亭,入了后宫。从前好歹还在燕京行走,如今只得四方宫墙。
“平生有幸,何必白头遣寂寥。”①
诸葛盈似乎是抓不住这页纸张,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何,分明没见过他们三人相处,分明不知道阿娘与裴初骤的感情到了哪个地步,可想到杭州之行无人去成,她便觉得心里钝痛。
片刻后,她将这一页小心地裁剪了出来,放在了身上。
等晚膳的时候诸葛盈见到了陆皇后,她顿了一顿,几度想伸手从怀里拿出来,最后还是没有。待回了凤阳殿,她才将纸张拿出来,小心地放好。
明知是一个be,可她还是为这三个人的友情一遍又一遍地感动。
感动完了,诸葛盈还得干活。她已经回了燕京,就将之前常侯兼任的倾北部统领的活接了回来。害,其实她也没有骗管渊嘛,她的确是倾北部统领,只是不是大统领的孙女。开玩笑,万罗殿又不是家族企业,还讲个父死子继的。
一想到自己是凭实力进去的,额,不对她是空降党,一想到自己是凭实力站稳脚跟的,她就有点小骄傲呢。
常侯先是夸奖了她在此次任务中的出色,毕竟这种类似于暗探的任务,属于万罗殿范畴。当然,诸葛盈之前发现杭州府问题,就属于户部的范畴了,总之,公主着实是个人才,能在两个部门的工作里游刃有余,还相得益彰。夸了没多久,就立刻将沉重的倾北部统领的活扔给了诸葛盈。
诸葛盈:……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哪。
却说北翟最近稍微安分了些。萧枢密使被老皇帝警告了一番,也不敢偏帮妹夫和外甥了。康王被禁期间,十分安分,倒是让代王显了出来,老皇帝又对代王不那么满意了,如今只带着新城郡王、楚雄郡王(康王儿子)和另外几个其他庶子生的儿子在身边。
老皇帝也是很神奇,对着几个年轻的孙子很是宽容,对着四十岁的儿子却很容易暴躁。
见北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件,诸葛盈放下了点心。
她记得不久之后,西凉也要来使。西凉与大安的关系也不太好,不过比北翟和大安的关系要好多了。既然大国来访,想必也是要事。诸葛盈并不担心倾西部统领的能力,都是同僚,她信任大统领的眼光。
她日后若要为一国之君,自然是越多人才越好,都能为她分忧。诸葛盈并没有任何嫉贤妒能的倾向。
她如今在万罗殿有了一定的威信,颇得大统领欣赏,这是之前打的良好基础。不仅在万罗殿干得好,她在户部,也得到了比从前更多的欣赏。大概是因为她这一次实在干得漂亮,很是给户部争光,这群大人们都把公主当成自己人起来。
最让诸葛盈受宠若惊的是,朱不悔也对她和颜悦色起来了。之前朱大人对她虽说是改观了,但还是有些不自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之前说过她坏话的原因,在她面前总是有些不自然。现在彻底不会了,他们终于有了良好的上下级关系。
朱不悔甚至还放下身段,对她表示了感谢。因为朱不悔对管渊这个弟子很是看重,这一次可以说是诸葛盈救了他,他对定蓟公主也就更加感激了。
欣赏、感激之下,朱不悔这个上官对着诸葛盈温和如春风。
让不少户部官员们看了都咋舌。要知道,朱不悔做了户部尚书多年,户部一向是很重要的部门,朝廷上上下下都要钱,其他部门,个个都要张口找户部要钱,朱不悔其实是承担了很大的压力的,也要有足够的脾气和魄力将其他部门的人怼回去。
国库的每一笔钱,怎么用、用在哪里、比例多少,他和属下都要做多次计算、推演,力求每一笔钱都花在钢刃上。
但是其他部门可不会理解你户部的难处,总是张口闭口要钱,长期以来,朱不悔就养成了“朱怼怼”的性格,对着谁都不会温和。
之前朱大人连公主都对上了,说实在的,户部的属下们都不意外。诶~那可是我们朱大人,朱大人对上谁,都是正常的啦~
可现在,朱大人对着公主温柔如春风,看样子是真的臣服在公主的能力之下了。
诸葛盈心情颇好,谁都喜欢一个温和、有能力、重视自己的上司。
这段时间,包桐给她送来了一个消息:晏君乐似乎与周霜闹掰了。
包桐结束了和诸葛盈这一趟江南之行的任务后,便继续干起了老本行,当然,他时不时仍会盯着晏家。
诸葛盈之前就提醒过包桐,晏君乐与如今的内阁首辅周霜二人之间,似乎有不为人知的联系。
诸葛盈并没有十足的证据,只是直觉,凭她的直觉,她觉得二人之间是以晏君乐为主导,晏君乐操控周霜继续管着内阁。
可晏君乐被皇帝穿小鞋、平调到了礼部之后,周霜似乎有所反弹。
毕竟,任何一个官员,都很难接受有个似乎永远无法翻身的人还在压着自己。周霜也不是真的全无才干,全无抱负,什么都要晏君乐来教,他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晏君乐在什么事上都指指点点的。
说来,诸葛盈之前只是将韩氏短暂地收拾了一下,晏君乐却好端端的。虽说他最近是倒霉了点,又是莫名其妙被穿小鞋,又是被同党背刺,但是,这关她定蓟公主什么事呢。
晏君乐的遭遇,可远远比不上韩氏啊。人家韩氏还天天处于黑暗中,还被迫接收晏家的消息:晏君乐又被调到了礼部打杂啦,晏恕很多天没出过家门、晏常平从国子监退了学、还有毫无消息的晏知。
前段时间过年,万家灯火之时,韩氏仍然被关在屋子里,吃着馊馒头,想着她的女儿,想着晏君乐那个狠心人,居然连过年都没有将阿知接回来。没有了她在一旁帮衬,阿知被她那个狠心的阿爹忽视到海角天边了。
诸葛盈觉得,既然是夫妻俩,就应该同甘共苦,绝对不能只让韩氏受罪,晏君乐必须和她一样受罪,才对得起他们二人在燕京传了那么多年伉俪情深的佳话才是。
于是她给包桐出了个主意。包桐一听,双眼放光,摩拳擦掌:“交给我了!”
诸葛盈相信包桐的能耐,他一定能让这件事闹到人尽皆知的。
嗯,给晏君乐一个暴击,顺便再给韩氏送点花边新闻。一举两得的大好事。
两日后的早朝之上。
都察院副都御使王仁出列弹劾了礼部侍郎晏君乐。
害,说来也惨,这晏君乐,从前可是一人之下的内阁首辅,大学士,后面受妻子犯罪牵连,已经被降职到了吏部侍郎。不过,当时大家都还觉得不愧是晏君乐,颇得圣心,一般人要是牵连到了调换皇室血脉一事上,指不定就已经革职回家种田了。
晏君乐只是儿子以后不能科考、他自己还有官做,其实算是皇帝很厚道了。你但凡代入皇帝的角度想一想就知道,是你妻子害的,害得朕替你白养了十几年的儿子,还让他做太子,朕没有剐了你们就不错了。
众人是这么想的不错呀,可晏君乐不这么想。他心里其实和晏恕一样,完全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心理落差,汲汲营营几十年,忽然就被降职了,最可恨的是,皇帝的心思都不那么好猜了,最近还变得奇奇怪怪起来,莫名其妙就给他穿小鞋,明着是平调,实则是贬谪。
礼部那么个位置,也就孔漫还当做是个宝贝了,还提防他晏君乐会不会抢他吏部尚书的位置。呵呵。
当然,皇帝忽然将晏君乐调去礼部的事,在其他官员看来,也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陛下依然计较韩氏害人一事。最可能的原因就是,如今看着定蓟公主如此出息、能干,皇帝更加心疼她了,于是就迁怒到了韩氏的家人身上。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大家都挺理解的。
今日,王仁出来弹劾晏君乐,所有人都面色一紧,然后又想,这晏君乐是不是流年不利啊,又犯什么事了。
王仁虽然前几日对上公主有些不力,可是都察院用得上他老人家亲自弹劾的时候太少了。他大多时候都是使唤马前卒,哪用得着他亲自来。
皇帝一听说王仁出列弹劾晏君乐,立刻就来了精神,稍微坐直了些。
晏君乐双眸一暗。
王仁弹劾的是晏君乐身为朝廷官员,却包养外室,罔顾律法,不堪为官。王仁还痛心疾首道,“晏大人身为礼部官员,本该以身作则,如何这般,唉,唉,唉。”
三个叹号,叫人听得心慌极了。
王仁其实心里可高兴了,事情还得从昨天说起。
昨日他与友人正好出游,路过了乌衣巷。这种地方他平时都不会进去的,毕竟是平民区。可昨儿有官府出动在那边,王仁就忍不住凑了个热闹。
这一凑,他立刻就精神来了。
原来是京兆府最近抓到了一个骗子,这骗子专门寻觅那些屋主不在家的房子,假称是自己的,或卖或租给外来人口。这些外来人口并不知晓实情,便真的“买”下了这房子,而且也不知晓实情。
前阵子有真正的主人回来发现自己的屋子被霸占了,便十分生气,告到了京兆府。那白花钱买了屋子的外来人也委屈。京兆尹一审案子,发现还不是单独一例,他是个负责的人,立刻着人去追查那个骗子。
骗子很快被抓了回来,不止如此,他手里那名册也被一并作为罪证呈了上去。骗子都不知道骗了多少户人家了,反正他马甲多得很,骗完就换一个地方骗,至于外来人口被原来屋主找麻烦,关他什么事。
这次终于阴沟里翻船了。
这案子并不算难办,京兆尹很快查完,判决好了,只是那名册里有好几个房子,也被这骗子卖出去了,可原主人没有发现。一般这种情况,或是在外谋官,或是别的什么情况。
于是京兆尹便派了手下官员去核实,是否有地契,就能判断这是否是屋主自己的房子了。
这乌衣巷十六号,就是其中之一。
上门的小吏见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娘子,手边还牵着一个小孩子,他也和气了些,出示了证明,又说明了情况,便问起了她姓名和家中亲眷情况。
京兆府相当于后世的派出所+居委会,一般来说,只要你不心虚,都会老实交代的。
这方娘子,也就是晏君乐的外室,当时一遇到这种情况,就头脑一懵,老老实实说了自己的姓名,又说自己有一个夫君在外,小孩子是他们共同的孩子。
小吏便问她,夫君的姓名籍贯。方娘子此前还算是正常,问到这里就开始支支吾吾的,不吭声了。
小吏的脸色就难看起来,以为对方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身份,但重点不是这个,而是让方娘子出示房契。
方娘子同样拿不出来,因为房契在晏君乐手里。晏君乐虽然包养了外室,但是他必须要保证这个外室是在他掌控之下的,还有他的孩子。要是方娘子哪日不愿意了,带着孩子跑了,那他的计划也就失败了。他的另外两个儿子已经不能科考了,好在还有这个儿子。
晏君乐绝对不会冒险。方娘子母子必须全心依仗着他们,才行。
因此这就给方娘子带来麻烦了。小吏一脸不信任地看着她。
因为动静大,其余左邻右舍也都被吸引出来了。
其中一家老婆子撇撇嘴,和小吏道:“官爷,你可别信她的话,我看呀,她说不定就是暗娼。她家说是有郎君,一年到头都没见着几次的。谁信啊。”
另一户人家也道:“我倒是见过方娘子的夫君一次,只是他还挺神秘的,戴着帽子,还是晚上来的。”
深夜而至、神神秘秘,在京兆府的官吏们看来,无异于是装神弄鬼、违法犯罪、见不得光。于是小吏对着柔弱的方娘子也没了好脸色,再次问她:“你夫君究竟叫什么名字?这房子真的是你的么?你再不老实交代的话,我很难相信你与骗子团伙无关。”
方娘子哪里见识过这等场面,她立刻拉过小吏,小声道:“我说,但你不要说出去。”
王仁的友人一个错眼,就看到王仁已经冲了过去偷听。
友人:“……”
那小吏半信半疑地望着方娘子。
方娘子道:“我家那位,就是从前的内阁首辅晏大人,如今他是礼部侍郎。”
小吏一听,啊这。难道这是晏大人养的外室?虽然晏君乐如今是混得不怎么样了,那也是在那些朝廷大员的眼里是这样,可在小吏这样的□□品官员里,还是很厉害的,毕竟谁知道他会不会忽然又回到了内阁,二次拜相呢。
方娘子见对方迟疑,顿时觉得有面子了,再次警告道:“我家夫君可是官身,你识相点,别惹事。”
小吏犹豫了。他的确不敢得罪晏君乐。
他犹豫,王仁可不犹豫。他偷听了半天,立刻就睁大了双眼:好哇,好哇!亏你晏君乐平时一本正经,正人君子,居然胆敢包养外室!
根据朝廷律法,官员不许包养外室,也不许狎妓。当然,私底下总有一些官员铤而走险,出入青楼,但只要没被抓到,没有证据,他们依然为所欲为。
如今王仁一听到晏君乐的黑料,仿佛闻到鱼腥味的猫,立刻道:“好一个仗势欺人的外室!你家晏大人,真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嘿嘿,他们这些小官怕惹事,我可是很爱惹事的哦。
方娘子大惊失色。难道她给晏君乐捅麻烦了?
王仁主持公道,让小吏别担心,表明自己的身份,是都察院的二把手,从二品,比晏君乐那个正三品要强。
小吏没法子。王仁于是便让小吏将这证据带回去,还和京兆尹打了招呼,说这证人先放在京兆府,他明日就上折子弹劾晏君乐。京兆尹也答应下来。
你问为何京兆尹这么痛快?因为他出身郑家,与永平侯是族兄弟的关系。这位京兆尹平时也负责,也颇有声望。可是,他的侄子郑巍,也就是永平侯世子,彻底毁了。就因为晏恕那个假货!
郑巍给晏恕做了东宫伴读,之后为他鞍前马后,甚至连永平侯夫人也为了帮助太子娶当时还是晏大小姐的定蓟公主,出谋划策,结果太子一没成功,就怨到了属下和属下的母亲身上。
好,倒霉就算了。
结果太子的这艘船彻底沉了。连带着郑巍,这么一个有野心、有本事的年轻人,也只能蜗居在家,根本不敢出门,生怕别人想起来他给太子做过伴读。整个郑家也就完了。
晏恕不敢出门又怎么样,那是他活该,谁要他有个贪心的娘,不要廉耻,调换身份的!他侄子才是真的可怜,莫名其妙就倒了霉。
甚至日后为了整个郑家其他子弟,郑巍不能出仕了。没有一个皇子敢用郑巍。
京兆尹对晏恕记恨已久,很难不迁怒到晏恕他亲爹头上。一听说晏君乐养外室,他也很是兴奋。遂痛快地答应下来。
王仁在朝堂上慷慨陈词,将昨日路过“凑巧”看到的一幕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是以微臣知晓了此人身份,是晏大人养在外头的外室。晏大人知法犯法,实在不堪在礼部为官。而且那妇人,仗势欺人,厚颜无耻,还想拿捏京兆府官吏。微臣实在看不过眼。还请陛下明察。”
端端是一个正义凛然的形象!
诸葛盈看着看着,差点没给王仁鼓起掌来。嘿嘿,我只叫你模仿,没让你超越啊!
当然,这一切的开头,都是诸葛盈让包桐去设计的,不然王仁哪有那么巧,刚好遇上。
王仁的火力挺足的,又有人证、又有物证,还有晏君乐和方娘子的八岁儿子为证,简直将晏君乐养外室这件事锤死了。
只看晏君乐脸色白了一瞬,便知道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是简单可以过去的。
主要是晏君乐平时在众人面前的形象,都靠他一张脸和气质,那就是孤高清直,现在好了,这么一个人,之前还说他和夫人伉俪情深,燕京佳话的,结果呢,三心二意、包养外室啊!
滤镜碎了。
皇帝也没想到王仁要弹劾晏君乐,居然是爆出这种猛料。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晏君乐:他居然背着韩氏偷吃?他不是最爱韩氏了吗?
这怎么可能?!
皇帝不敢相信,但在证据面前又不敢不信,心里还泛起了一丝窃喜。要是韩缃还是他外室的时候,皇帝甚至会去她面前亲自告知,让她看看她的夫君是个什么货色!
可如今韩缃跟着晏君乐跑了。
思及此,皇帝心情又变得十分糟糕,但晏君乐倒霉,他就乐意顺水推舟。他沉沉地叹一口气,对晏君乐道:“晏卿,你可有什么好解释的?”
诸葛盈差点没被亲爹这假模假样的语气弄得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