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京城周府西角一处年久失修的院落,杂草丛生,偏僻幽静,枝丫上新冒的绿芽似乎给荒凉的小院带来一丝生机。
此刻小院凉亭里,周府九姑娘周舒苒斜靠围栏,正满意昨晚新染的指甲,向身边丫鬟得意着:“昭音,你瞧今日红色比前儿个染的更鲜亮,我的技艺是愈发精湛了。”
昭音仔细看了姑娘白嫩纤细的指尖,不住称赞:“奴婢觉得这回用的蔻丹颜色更衬姑娘玉指芊芊。”见姑娘拿眼瞅她,连忙补充:“当然还有姑娘技艺高超,反正比以往每次染得都好看。”
周舒苒听到称心的赞美,唇角掩不住喜悦,将双手伸在阳光下,翻来绕去反复欣赏自己的佳作。
昭音不能把所有心思全部用在赞美姑娘夺目指甲上,注意到人来了,急忙示意:“姑娘,赵公子。”
周舒苒立即转过身子,看向来人只外穿了一件藏青色普通旧袄子,心想:还是初春天凉着呢,这人穿得真薄,当真不怕冷啊。
清瘦少年走进来,先端手见礼,周舒苒匆匆回礼,不等对方说话,急忙上前接过书箱放在石桌上,一把打开熟练往底层翻着。
赵怀邦不经意瞧见她新染蔻丹,目光停留几瞬,察觉不妥,忙抬眼看向别处,抱歉说道:“九姑娘,对不住,《柒娘子传》未寻到。”
没有最想要的话本,周舒苒有些失落,不过手里两本游记亦是她想了许久的,倒也满足,满脸愉悦回道:“赵公子客气了,我应多谢赵公子为这事儿费心。”
赵怀邦未多看她笑颜,从书箱里拿出一包裹紧致盒子,小心打开请她检查,“这是九姑娘借我的藏书,请姑娘查看。”
周舒苒只简单瞟了两眼,不在意说道:“赵公子总这么客气守礼,我们都交换多少回了,自然是信得过你。”
赵怀邦面带感激,再次作礼:“当初多谢九姑娘相助。”
周舒苒碍于礼节也福礼回道:“也很感谢赵公子在外为舒苒寻书。”
昭音将藏书重新规整装箱后,提醒姑娘该回去了,周舒苒亦迫不及待回去读游记,便匆匆告别赵怀邦,抄人迹罕见的小路回桑华院。
四周孤寂的凉亭里,赵怀邦看着她粉色灵动的背影,有些出神。
身后长随禁不住风吹刺骨的冷,出声催促道:“公子,我们也该回去了。”
赵怀邦这才收回目光,搓了搓冰凉的手,带着长随从另一侧垮塌的石墙小心出了周府外院。
偏僻小路上,昭音在后拎着书箱气喘吁吁压声喊,
“姑娘,等等奴婢,等等奴婢。”
周舒苒回头看了一眼,抱着心爱的游记,只对昭音说一句“你慢慢来吧”,便急不可耐回去读新得来的游记。
天已黑了许久,昭音从藏书阁回来,见姑娘还伏在灯下看书,无奈劝道:“姑娘明日再看吧,灯下看书久了,伤眼睛。”
周舒苒眼神未移,头也不抬,问昭音:“书交给丰昌了吗?”
“奴婢已经交给丰昌了,他明日再将书放回书阁。”
听昭音言语充斥着不满,周舒苒终于抬头,好奇问道:“怎么了,莫非是丰昌又提要求。”
昭音坐在姑娘身旁,很是生气,“这丰昌未免太过分,已经连续两次明里暗里要加银子,可咱们给的是他十倍月钱,他还不知足。”
周舒苒坐起身子,不在乎说道:“银子能办到的事情还是易事,你想若这事儿换成李嬷嬷替咱们办,准立马告到母亲那去。”
是这个理,可昭音还是不开心,气闷闷走到床前铺床掸被。周舒苒见她气短的样子,好笑拉她到桌前,指着书中一处,语带向往说着
“你看这个地方,若是我们将来生活在这,我们可以早间到湖边茶馆泡上一壶清香茶水,吃上一屉皮薄馅多的汤包,几碟爽口小菜,午间渔家鲜美的清蒸鲈鱼配上甜柔浓烈的梅子酒,美味无比,夜幕看花灯,赏乐曲,昭音你想这样的日子多畅快又自由啊。”
昭音被她描述的景象吸引,忘记不快,“姑娘,等我们攒足钱,弄到户籍路引我们就可以去了。”
周舒苒闭着眼想象自己仿佛已经顺利离开周府,到了书中桃花源,声音轻柔;“是啊,快了,我们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近了。”
昭音最先从虚幻美好畅想中回到现实,“姑娘,今日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给大夫人,老夫人请安呢。”
提到请安一事,周舒苒瞬间清醒,不甘不愿上床睡觉,叹一口气,明日还得打起精神应对她们。
翌日一早,周舒苒在丫头们服侍下,规规矩矩穿了一身不出挑的杏色对襟袄裙,简单的发髻搭配素色珠环,一身打扮下来不像周府嫡出女儿。
来到大夫人外,戴嬷嬷迎上来,笑盈盈道:“九姑娘,府里突发急事,大夫人今日晚些给老夫人请安,请九姑娘向老夫人告罪。”
周舒苒听了有些意外,母亲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这样折腾,想来只有父亲做了那档子事母亲才会如此,又不觉意外。见嬷嬷没让她进去的意思,按例说了一句:“母亲操劳家事辛苦,望母亲注重身体康健。”
她没问是否要带着弟弟一同先去,在嬷嬷目送下,带着丫鬟仪态端庄向老夫人所在扶疏院走去。
路上她脸色平静,见身边无其他奴仆,低声吩咐昭音:“请安后去查查大老爷昨晚去哪了?”她连一声父亲都不愿意称呼。
昭音已经做过许多回,不必姑娘多吩咐就知道该如何办。
扶疏院里,周舒苒进去前,老夫人被逗得哈哈大笑,听起来里面氛围十分欢快。
值守丫头打帘,周舒苒进去行礼道:“孙女给祖母请安,望祖母延年益寿,福泰安康。母亲今日有急事处理,便晚些来拜见祖母,舒苒代母亲向祖母告罪。”她不想多费事,干脆请安时一口气全部说完。
老夫人不着痕迹看了大儿子一眼,笑着说:“你母亲有急事晚些来就是,何须告罪,艾筎给舒苒上杯热汤暖暖手。”
周舒苒向侧座大老爷请安时未多说一句话,二房周舒蕊和周瑞棕姐弟从祖母身侧起身,亲亲热热过来,不过周舒苒未配合他们演姐弟和睦的戏码,见了礼径直去自个座位,安安静静当他们天伦之乐,阖家幸福的背景。
看着大老爷和周舒蕊并非父女胜似父女的亲近,周舒苒很不屑,没有插进他们话题的想法,只专心瞧自己颜色淡了些的指甲,想着下次要调个新颜色。
在大老爷脸色越来越难看时,大夫人终于带着儿子周瑞安姗姗来迟,一番行礼问候后,老夫人高兴招手:“安哥儿,到祖母这来。”
大夫人拉着安哥儿胳膊没让他过去,冷淡不失礼道:“母亲,安哥儿这些日子着了凉,恐传染母亲。”
大老爷略有不满,拿眼示意妻子,不过大夫人不知是没察觉丈夫眼神,还是故意为之,只让安哥儿留在自己身侧。
老夫人将他俩心思动作看在眼里,微皱眉没计较:“安哥儿病了,那就好好将养着吧。”
有大夫人冷脸一旁坐着,众人谈话兴致渐渐下去,没一会,大家便不扰老夫人精气神,纷纷告辞各回各院。
周舒苒同嫡亲弟弟安哥儿静悄悄跟在大老爷大夫人后头,在外人看来一行人哪像是一家人,说是陌生人都不为过。
她看着父亲怒气冲冲的背影,觉得可笑,母亲今日不过是冷脸不搭话而已,没有闹得人尽皆知,已是足够忍让,若是换了她,拼死拼活都要他身败名裂,无颜面对世人。
与他们分别后,周舒苒回桑华院,挥退下人,心情不快,欲拿出昨晚未看完的游记打算换换心情,刚愉快轻松起来,昭音进来低声禀报:“姑娘,那边扫地丫头环梅说,昨晚大老爷送去了大箱子东西。”说到大老爷三字时含含糊糊吞字不清。
“他就顺便留下过夜了是吗?”
“这,环梅肯定不清楚,奴婢便也没问。”昭音小心翼翼看姑娘眼色说道。
只见姑娘仿佛不在意,很平静,嘴唇轻动却吐出,“恶心”两字,她赶忙看向门口,幸好没人,暗自松了一口气。若是传出姑娘不敬父亲的言论,她和姑娘都得遭殃。
另一边,周瑞棕同周舒蕊回到二夫人所住栀婳院前,路上他忍不住直接问嫡亲姐姐:“姐姐,为何大夫人不喜我们?”
周舒蕊看着有自己肩头高才十二岁的弟弟,脱口笃定道:“那是大夫人心胸狭隘,枉为大族宗妇。”看着弟弟单纯的眼睛,她扶住他肩膀,语重心长,
“棕哥儿,我们父亲早世,而你是二房独子,我和母亲将来就靠你了,你一定要用功努力念书,一定要比安哥儿优秀,得到大伯器重。”
棕哥儿从小就被母亲和姐姐这般教导,不觉有异,大伯是周府砥柱,自然要受大伯重视将来才有出路,可安哥儿比他足足小三岁,母亲和姐姐总是强调与安哥儿相比,他心里不舒坦,不过终究未说出口,点头称是。
栀婳院内室,二夫人身姿歪斜,慵懒倚在榻案,气色极好,指尖拈针灵活的绣着艳丽小衣,见儿女进来,忙吩咐让人收了,端坐起来,声音掩不住娇软,柔柔道:“外面冷透了吧,玥袖,快去拿早早备好的热茶来。”
棕哥儿接下热茶,关心道:“母亲,虽冬日已过,不过初春天气仍然冷冽,母亲要好生注意身子。”
二夫人听见儿子关心,甚是开心,笑容满脸,真真瞧不出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守寡妇人。
周舒蕊却少见的未搭话,只默默坐在一旁,神色不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