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哭的时候被人看到了。
总归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那些不受控制的情绪平息了下去, 诺德开始后知后觉地有点难为情。他点了一杯摩卡和一杯美式,在等待的间隙回到座位上。
五条悟一下迎上他的视线。
好像还在担心他,无辜地眨了眨冰蓝色的眼睛。
像是一只大猫, 在你难过的时候会靠过来, 收着爪子,有些重地踏在肩膀上, 好像下一秒就会拿脑袋蹭蹭你。
……那是一个,有些冒犯的想象。
诺德按下那个想法。
他很少遇到会……主动表示关心的人。
毕竟是现代社会,人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更是无比擅长保持距离,既然没有在哭喊那一定就是没事——如此默认地展现着对其他社会个体的尊重。
虽然……他是在哭。
但至少没有哭出声, 那不该很引人注目的。
也许只是悟比较习惯……关心他人。
咖啡桌很窄, 成年男人把手臂靠在桌上一定会碰在一起, 但白发的青年并不在乎这件事, 看到他坐下来,对他笑,嘴角翘起一个讨人喜欢的弧度。
那让他有点局促。
一个念头冒出来。
“我想……”诺德拘谨地开口, “你能在这里等我一会吗?”
“好哦。”五条悟点点头。
他回到喷泉广场上, 回到阳光里,在推车买了一份棉花糖。
悟说得很对,是个好天气, 阳光明亮但并不灼热, 天空中有几片漂亮的棉白色积云, 像是会被画进动画电影里的场景。
等他回去的时候, 咖啡也好了, 他把那杯摩卡和云絮一样的棉花糖一起递给坐在对面的五条悟。
“我想说, 谢谢。”诺德轻声说。
猫一样的青年看了看他。
“棉花糖?”五条悟对他眨眼, 用一种……近乎于纵容的语气问。
是……棉花糖。
但好像也有些奇怪。
他刚刚给一个成年男性买了棉花糖。
诺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件事。
“啊,抱歉,”诺德刚想说,但五条悟已经接了过去,他只好收回手,“只是想说我很感谢……抱歉,我总觉得你会喜欢,我不知道我怎么会……”
“没事哦。”
五条悟看上去确实不介意,那双湛蓝的眼睛带着点笑意。
“我是喜欢甜食——很巧。”坐在他对面的人只是说。
“……我希望你是真的不反感,而不是在顾忌我的心情,那样的话,我会更希望你拒绝它。”他还是很不好意思。
“啊,我看上去像是为了迁就别人委屈自己的人吗?”
五条悟说着,咬了口那团云絮。
棉花糖——对诺德来说,是稍微有些棘手的食物。
其实只是白糖,被加热又在空气中凝成细丝,团成蓬蓬软软的云絮。
是拿着走在街上都会引人注目的食物,大得夸张,也觉得不知道怎么下口。用手撕下虽然简单,但不太礼貌。一不小心,那些细细密密的糖丝还会粘在脸上。
所以,大概是因为这样,眼前的男人探出舌尖、撅着唇去捉咬。
诺德移开了视线:“不,我并不是那么觉得……”
“所以没那么难过了吗?”五条悟开着玩笑。
再次回过头,五条悟半是故意地对付着甜品,目光还落在他身上。
诺德也忍不住露出笑:“嗯,是在转移话题?谢谢,悟,我、”
他们同时愣了愣。
那个——
那个称呼。
五条悟——是日本人的名字。日本人会比较在意这些吧,只有朋友才会相互称呼名字,他是知道的。为什么会直接喊了名字?应该怎么称呼比较好——
“没事哦,就‘悟’,”五条悟故作轻松地说,“我也可以叫你的名字吧?”
是好意。
不想让他觉得窘迫而主动说出的提议。
“嗯,诺德。”但诺德只是轻声应,接受了那份好意。
“诺德,”又对他笑了一下,用一种有些俏皮地方式念他的名字,五条悟说,“你应该找个人陪你嘛。自己一个人难过,会让在意你的人伤心哦。”
“那不太容易。”诺德选择性地略过了后半句话。
“但是有人在就好很多吧?”五条悟伸出手,几乎让他有一种下一秒就会被触碰的错觉,但男人只是扬着手指,示意他的嘴角。
“那样的话,养只猫还可行一些。”
“啊,怎么会跑到这个走向的,”五条悟有些懊恼地嘟嘴,“那布偶猫?”
“为什么是布偶猫?”诺德配合地接话,“那样的话,鸽子会更容易一些吧?”
“为什么是鸽子?”
“因为广场上有啊。”他示意窗外。
纯白的鸽群像一团绸缎一样落下,不远不近地绕着游人转圈,那副场景很漂亮,也是他决定住在这里的原因——模模糊糊的有这样的印象。
其他的原因是什么?人口不多的美国小镇,位置很合适……
他记不太清了,边界的记忆总是很朦胧。
又走神了。
诺德想着,有些抱歉地对上五条悟的视线:“一会可以去喂鸽子,公园管理处有在卖鸽粮。”
其实是转移话题的闲聊。
但过了一会,他们真的回到了广场上。
五条悟颇有兴趣地拿起一袋鸽粮,鸽粮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谷物,份量不多。他期待的样子看上去很孩子气,让人也莫名地和他一样觉得开心起来。
那些白色的广场居民们对这副场景很熟悉了,一下子飞过来,扑扇着翅膀簌簌地落下,又矜持地迈起步子踱起步来,转着脑袋用黑眼睛打量眼前的人类,优雅又有耐心,像是确信自己是被喜欢着的。
谷物撒在地上,那会儿白鸽不再矜持了,十分积极地低头啄食。
能给予什么,能被需要,那是很不错的事情。
五条悟抓着一把谷物,玩闹的一点一点漏下,那几只白鸽啄了空,又抬头看向吝啬的人类。
“都给它们吧。”诺德出声。
“诶,你都喂完了?但是喂完不就会跑掉吗?”
“要吊着它们胃口啊,好坏的人类。”诺德开玩笑地说。
“没有啦,我想让它们多待一会。不是要它们陪你吗?”白发的青年十分单纯地说。
是,有陪伴的感觉很好,就算是鸽子,诺德想。
“那也可以再去买鸽粮。”他说。
五条悟想了想,“也是。”
赞同了诺德的话,谷物被撒满一地。被惊扰的鸽群扑了扑翅膀,片刻之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尾巴挨着尾巴高兴地低头啄食,发出模糊的咕声。
“喔!这样是比较有趣。”这一刻又对那副白羽扑扇的繁闹景象感到赞叹,五条悟笑起来。
已经快中午了,阳光多少变得灼热起来。
诺德看向在身边笑着的青年。
想邀请这个人一起吃午饭——那个念头来得很自然,在一起很开心,悟也说了愿意陪他一会,所以,这样的话,就能再待一起一会吧。
但也十分自我中心。
“有鸽子陪我,”诺德说,移开视线,看向那些无忧无虑的白鸽,“去忙吧,悟。”他说。
“没关系啦。”青年没太在意地说。
“你也有别的事情要忙吧?”诺德接着说。
那让五条悟瞥了他一眼。
“——也没有啊。”他若无其事地说,“——为什么那么想?”
就算问为什么——
诺德也愣了一下:“只是觉得……咒术师都很忙吧?”
“……你要这么说也没错啦。”五条悟嘟嚷了一句,“但是,真是——好轻易地就说出我是咒术师了。”
“啊,我没注意……我能看到咒力。”诺德轻声说,“……说起来有些复杂。悟呢,是因为工作来的吗?”
“……嘛,算是吧。”五条悟含糊地回答。
“所以,我没事的。”诺德柔声说。
年长者尽量作出一个让人安心的微笑,
“你看,我就住在附近,那边那栋有圆露台的公寓,房东也是很好的人,”诺德宽慰地说,“我会去散散步,喂鸽子,也许认识一下新邻居,找个人谈心。我没事的……别担心我。”
被人关心是很温暖的事情,是快乐的事情。
但不应该滥用他人的善意。
五条悟看着他,大概是考虑了一下。
那双璀璨的天蓝色眼睛很不可思议,被注视着,好像里里外外都被看透了一样。
“那我走了哦。”接受了他的说法,五条悟轻声说。
“嗯,回见。”诺德对他微笑。
那是一个小插曲。
令人愉快的插曲,但也还是一个小插曲。
理智告诉他,悟说的是对的,他也知道什么是对的,也许真的去散步,和人谈心,这样就会轻松很多。
但又好像没有那么做的必要。
这些……情绪,过几天就会消失,全部都会消失。
根本没有去做什么的必要。
所以诺德只是,在那座喷泉旁安静地待了一下午。
那些无忧无虑的鸽子很快知道他不会再给予什么,很快失去兴趣飞走了。晚些时候,一只傍晚出门散步的牧羊犬凑在他的裤腿嗅闻,哈着气抬起脑袋对他摇尾巴,没有得到回应而离开去嗅旁边的路灯。他好像已经觉得好些了,至少没有再想要落泪,所以没有再被谁注意。
应该吃晚饭,诺德想。
走出电梯,不太熟悉地回忆着自己新住处的门牌号,他拿出钥匙。
夜班的男人打着哈欠整理衬衫,刚回家的中学生随着耳机里的音乐点头,旁边的门半开着,十分热情的房东和他的邻居聊着天。
谁都有要去的地方,他想。
所以,当旁边的那扇门被拉开,白发的青年探头探脑地从里边冒出来,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露出高兴的笑,墨镜后边是那双漂亮的蓝眼睛。
像是一个没有好好遵从医嘱的病人那样,诺德有些慌乱地心虚起来。
“你介意我住在附近吗?”五条悟眨着眼——霜白色的睫毛非常引人注目,他轻快地说,“——工作上的原因。”
“不、……不介意。”诺德无措地回答。
或者应该说是……他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