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兵看见了她。
一身丝绒红裙的少女被众人簇拥着, 不同于时下枫丹流行的白色夸张假发装扮,她原本黑紫的头发被盘在头顶, 用两只金簪固定, 挂脖式的红裙使得胸前并未装饰,小巧耳垂从如云的鬓发中显露,白得晃眼, 其上点缀着长长的金流苏,尾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礼服没有袖子,肩膀到指尖雪白一片。
明明是再朴素不过的装扮,裙子上甚至没有华贵的刺绣与蕾丝,所佩戴的首饰上也见不到名贵宝石。
可她站在那里,却显得周围那些夸张华服的人都成了剧场里的陪衬。
苍木也看到了散兵, 下一刻她就僵在原地,两只手无措地攥在身前, 望过来的眼神极为复杂, 惊喜, 怀念,忐忑与不安,像是猝然间与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会面,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同他诉说。
无趣。执行官如此评价道。
他快速收回视线, 没有再看,紫发的少年一扶礼帽,大步流星地朝拥挤的人群走去。
碍于他周身冷淡的气场, 集结在一起的人群自发退散为他的到来让路, 唯有苍木依旧站在原地, 望着少年逐渐走来的身影一动不动, 她嘴唇翕动着, 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下一秒,对方却径直与她擦肩而过,周身带起的夜风扬起她耳边的发丝。
直至进入大厅,散兵方才觉察那道紧紧黏在他背后的视线消失。
酒宴的主办方是一位富态的枫丹商人,年纪已然不轻,家业却十分庞大,在七国都有自己的运输商队。不然也不能邀来如此之多的贵客。
听闻愚人众执行官亲至的消息,他大吃一惊,虽说礼节上发了邀请函,但却也没想过对方真的肯赏光。
接着,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家以一种年轻人都无法企及的灵敏速度赶到了大人物的身旁,殷勤地问候了一番后,身后几个儿子才匆匆追上。
散兵敷衍了他几句,在少年的眉眼表露出一丝不耐烦之际,富商很有眼色地告辞,还专门将他的席位安排在了最重要的位置。
其他宾客们逐渐入席,散兵周围的座位却始终空荡,即便是有意攀附,见少年冷着一张俊脸,也断然不敢在此时凑上去。
人偶并非凡人,五感敏锐,耳力极好,能听得到周围人自以为隐蔽的窃窃私语——
“愚人众怎么来了,真是晦气,怎么什么人都请啊!”
“谁能想到这位会出现呢?估计主办方也就是出于礼节发了请柬,这下好了,大家都跟着提心吊胆,估计一会儿谁也尝不出酒的滋味。”
“他的周围是空的,没人愿意去坐吗?”
“不不不,那位执行官似乎看起来心情不太好,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在一旁嘈杂中,一个女人说着枫丹语的声音响起:“苍木小姐,来尝尝这个,作为开胃酒而言刚刚好……您在看什么?天哪!那边是愚人众,您万一惹上麻烦就糟了,还是离他们远点吧。”
刚刚那道追逐着他的视线又重新显露了存在感,但同刚才的片刻不离相比,这次的视线断断续续。
几秒后,少女纤细的嗓音响起,她声音极微弱,枫丹语也显得有些别扭:“看到了,稍微有点在意的人……也许是故人。”
女人不赞同:“如果真是故人,他早该过来找您的,还请收起您的好奇心,距离愚人众太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次过了很久,视线的存在感才消失,随即她失落道:“……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女人欣慰道:“来尝尝枫丹料理吧,这些味道都很清淡,一定合您的喜好。”
接下来知道酒宴接近尾声,被关注的感觉都没有再次出现。
桌上的奶油蘑菇汤十分倒人胃口,散兵尝了一口,便将餐具丢入汤碗内,溅得桌布一片狼藉,他冷冷道:“难喝,厨师真是该死。”
身后下属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接话,虽说早就知道散兵大人喜怒无常,但眼下莫名其妙的怒火还是让人战兢。
其中一位债务处理人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弯腰出言道:“属下这就让他们再做一份。”
“呵,品味如此糟糕,即便重新尝试,又能翻出什么新花样。”散兵不耐烦地用指节敲敲桌面:“时间到了没。”
债务处理人深深弯腰:“还请大人稍安勿躁。属下马上派人……”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一阵骚乱,随着躯体倒地与碗碟跌落的清脆破碎声响起,散兵皱起的眉头终于被抚平,他心情甚好地望着那处,从众生百态中获得了些许新鲜感。
突如其来的闹剧也瞒不过同处大厅的苍木,尖叫声和哭声隔着老远也能听到,接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原本在宴会厅外守着的士兵就快速进入,开始接手事件。
这时,苍木才从一旁的客人口中打听出经过——作为主办方的富商老人,刚刚在大庭广众下口吐鲜血,捂着胸口倒地,显然是死于非命。
嫌疑人很有可能就处于大厅内,听到这个消息,不少宾客脸色苍白,纷纷表示要去盥洗室清理一下自己的着装或妆容。
这只是委婉的说法,实际看他们个个握住脖子的动作,多半准备前去催吐罢了。
只是卫兵们一视同仁的冷酷,他们封锁了现场,不允许任何人出入,挨个排查是否贴身藏有可疑物。
穿着夸张蓬蓬裙的女客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全都如赶鸭子般被赶到了侧厅,接受女性士兵检查。
有不少人因此抗议,但无济于事。
苍木倒显得淡定,她用系统检测一下就知道自己有没有中毒,顺带还能以把脉名义安抚住慌乱的玛琳达。
两人的打扮并不累赘,玛琳达身着女性西装,苍木的贴身礼服都很快通过检查,加之人际关系与死者并不重合,很快摆脱了嫌疑,重新回到宴会厅。
刚进厅内,苍木就发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此时新的争执声吸引了。
但确切来说,这是一场单方面的轻视。
卫兵们之间领头那位,走到带着礼帽的紫发少年面前,强忍怒气:“【散兵】阁下纵使贵为执行官,但在我枫丹的国度中,也要依循‘律法’。在座异国客人不少,只有您拒绝搜身未免说不过去吧。”
“哦。”少年似乎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竟被逗乐了:“你是在威胁我吗?”
他说得柔声慢语,却并未有人敢一笑而过,气氛骤然凝固了起来。
有按捺不住的士兵举起了武器,也被那位队长挥手压下。
散兵用充满愉悦的声调嘲讽:“与其放着死者身旁的凶手不管不问,却非要来为难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吗?”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富商的几个儿子离得最近,闻声齐齐跳了出来,朝少年怒视。
可散兵在顷刻间失去了刚刚的兴致,冷淡道:“好了,热闹既然已经看完,接下来的事就恕我不再奉陪。”
他起身,带着下属大摇大摆地朝着门口走去,士兵们不敢拦,在众目睽睽之下,愚人众如此嚣张地离去。
突然旁观这场对峙的玛琳达津津有味地收回目光,正打算分享感悟,才突然发现身边的少女已经失去身影。
苍木趁众人不注意,悄悄从侧门溜走,这里同样有士兵把守,但她出示自己已经被搜查过的证据,又将自己近日被围追堵截的遭遇讲出,直言担心再被记者缠上。
很少有人能扛得住这份请求,况且手续又是齐全,想来也不会造成什么后果,几位士兵一时【情绪】上头,便直截了当放她离开。
宴会厅出了这么大的事,蹲守她的记者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守在正门口,等待着案件第一手采访,反倒将原先的目的抛之脑后。
他们当然不敢阻拦愚人众,因此也没能注意到尾随其后的苍木。
一个街区后完全见不到记者身影,苍木才敢小跑上前,边追边喊:“请等等!前面的先生!先生们,请等等。”
几位下属为这位陌生小姐的举动而震惊,心中无不好奇,但也没人敢在缺少上司指示的情况下贸然行动。
苍木终于追上散兵,双臂一伸,拦住了他。
这堪称冒犯的行为让债务处理人们倒吸一口凉气,惹来上司暗含杀气的一眼。
但散兵居然就此停住了,即使眉眼中满是不耐烦。
苍木自从有了翅膀很久不曾跑得如此快过,此时喘着气,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急切地盯着面前的少年,注视这种熟悉的面容,眼神里诸多情绪一一闪过,最终只留下重逢的喜悦与忐忑:“……还记得我吗?我是苍木。”
执行官冷笑一声,开口道:“当然记得——”
还没等苍木的脸上浮现喜色,散兵的声调就倏忽一变:“在虚假的混乱记忆中窥探我之过去的存在,你的所作所为之恶劣,着实让人难以忘怀。”
或许是枫丹的夜风太冷,少女脸庞上因奔跑而出现的红晕逐渐褪去,显露出苍白肤色。
面前的人偶少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优雅华丽的声线却饱含不屑与嘲弄:“大作家写多了故事,该不会把虚假的经历当真了吧?怎么——”
他凑近,压低的嗓音中带着恶意:“还是说,你要来告诉我,那段记忆中的感情是真实的?”
散兵笑了起来。
随着他的笑声,少女眼睛里原本某些流光溢彩的东西也消散了,她抿着嘴唇,扭开脸拒绝直视少年,一句话也不再说。
执行官的笑声忽然停歇,他一扶帽檐,不耐烦地呵斥:“滚吧,少挡路。”
苍木跌跌撞撞地走开了,执行官随即继续赶路,但当他快要离开街道时,身后传来“噗通”一声,很轻,像一片羽毛砸到了地上。
散兵忍无可忍挥散了下属,快步来到跌倒的少女面前,冷眼看着她。
很小一只,也很狼狈,原本整整齐齐的发髻散开了,一半垂落在肩膀,白净的脸上也印了泥灰,胳膊细得他一脚就能踩断。
他深感荒谬,伸手捏住对方的下颚,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就那么对我念念不忘,嗯?难道你真以为我看不透你的计划。”
“一向聪明机敏的总主编,会因为一段虚假的经历就产生真感情?对自己的敌人穷追猛打?简直可笑!”散兵太过用力,被捏住的地方明显发白:“你不过是想有个理由接近我,迷惑我,再利用我。从我身上套出你想要的情报,然后再背叛我,这样的人已经见得太多了。我是绝不会再——”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滴浑圆的晶莹水珠顺着少女的脸颊落到他手上,并不灼热的温度,却烫得他下意识松手。
这滴眼泪像一个讯号,被甩开的苍木伏在地上,少年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见她抑制不住的细弱泣音,眼泪“啪嗒啪嗒”滴落在地上的声音,瘦弱的身躯伴随起伏的呼吸声,以及口中反反复复呼唤着的,一个含糊不清的名字。
她在喊:“梅——”
人偶的表情变得空白,紧接着是手足无措,他慢慢蹲下,将跌倒的少女扶进怀中,笨手笨脚地去擦她的眼泪。
她趴在少年的胸膛,胸口处的衣料很快被打湿,但哭泣却丝毫没有止住的迹象。
“别哭了苍木。”散兵把怀中的女孩抱得极紧,似乎这样才能止住她因哭泣而发颤的身躯,声音里夹杂着生涩的歉意:“别哭,我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