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荒谬了。
到现在为止, 和狐狸女人的所有对话都夹杂着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
对方已经走了,偌大的茶室只剩苍木一人,她忽然觉得很累, 无力去维持一个端正的坐姿,只想把脑袋埋进膝盖上, 希望自己缩得无限小, 什么也不需要思考,就维持这样的状态直到地久天长。
但或许是由于她心境不平, 反而觉得越发疲惫, 明明脑子里并未去思考具体的事宜,思维却不受控制地在各个片段之间跳跃, 曾经记忆的一幕幕来回闪现, 让苍木不堪其扰。
“姐姐!姐姐!”昏昏沉沉时, 听到有人在轻轻拉扯她的衣角, 苍木抬头一看,是那只浅色的小狐狸。
她受伤的腿已经被好好包扎了起来, 此时大概发觉了苍木的状态不对,正小心翼翼地立起来, 用毛绒绒的爪子来提醒她。
“你还好吗?”小狐狸担忧。
她明明是一只浅黄色的狐狸, 色调浅淡得像纯白皮毛上只镀上了层晨出时的霞光,眼睛却宛若又大又圆的黑葡萄。
苍木把她抱起来,她便低下头, 在苍木的手心安抚地舔了一口。
小狐狸听到一个慢半拍的回答:“很累。”
她一下变得非常羞愧, 嗫嚅着向苍木道歉。
如果不是她在苍木身边待过, 那回到家时, 便不会被姥姥发现苍木姐姐身上的祟神之力, 也不会……
苍木想摇头, 有什么可道歉的呢?从小狐狸的立场来看,为了守卫稻妻,驱除祟神之力一直都是她们的责任。
可,是自己的错吗?她又做错了什么呢?错在不该施救?错在不该寻找巫女?
不,也不是自己的错。
那又该怪谁呢?苍木迟缓地运转着脑子。
不该开采矿石?不该斩杀蛇神?还是蛇神本身不该发起战争?
可脑子里有什么地方又告诉她,蛇神自有苦衷。
这个小小的声音转瞬即逝,只剩下脑袋越发胀痛。
现在寻找罪魁祸首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个TA能救现在的自己吗?能对TA所犯下的过错进行弥补吗?踏鞴砂的……
苍木的神志越发混沌,在她无法察觉的视角中,黑色的祟神之力躁动着,贪婪地汲取着苍木身上所外溢的情绪作为食粮。
静心符发着微弱的光,也无力抵御于祟神的侵蚀,只能固守着小小的一寸天地。
小狐狸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位姐姐身上的异动,但以她的实力,也无法清除,此时正急得原地跺爪——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现在该找谁来阻止姐姐?她身上的气息好可怕,可是姥姥在准备仪式,现在不能打扰……就没别人来拯救局面了吗!!!
似乎是上天听到她的祈求,一道声音从门外响起:“唔,苍木在这里吗?”
犹如大脑犹如被冰水洗涤过,忽然又恢复了冷静与感知,苍木下意识应了句:“在的。”
太好了!小狐狸喜出望外地看着苍木身上平静下来的邪恶力量,主动前去帮门外的少年开门。
“等——”苍木意识到自身状况,想要阻止小狐狸的动作,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四处寻望,火速躲进一旁的屏风后。
随着障子门被拉开的声音,梅的视野准确地捕捉到那抹一闪而逝的身影,他依着习惯向屏风走去,却被一声急促地呵斥制止在原地:“不要过来!!!”
梅分辨不出声音中的情绪,只依着指令乖乖停在原地,用眼睛不解地看向苍木的方向,有些茫然:“苍木?”
屏风后的苍木自然无法接收到他的眼神,却能根据往日反应来猜到梅此时的反应——懵懂、无辜,像小动物一般略带委屈地注视自己。
小狐狸察觉自己似乎又做错了事,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
一时之间,屋内只剩下一道轻浅而虚弱的呼吸声——是苍木的。
“我现在有些不方便。”她的声音变得如同往日一般,梅却潜意识察觉到某些不对,有些不安。
“梅。”苍木低低唤他的名字:“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显露异常,也好让梅短时间内最快接受她的说辞:“我的身体出了些问题,要留在这里。接下来的旅途,可能没办法和你一起……”
“以后的路,就要靠你一个人走了。”
苍木所说的都是真实情况,只是努力往另一个方向去误导梅。
她不敢把真相告知,因为自身都无法接受这唐突的死亡,更别提梅了。
只希望他在接下来的路途中,能习惯自己不在身边,到那时再接受永别,或许会好很多……
时间短促,一时之间,苍木也只能想出这么个拙劣的法子了。
梅没吭声,这是前所未有的消息类型,苍木也难以猜到他的反应,只好出声试探:“梅?”
“我在。”梅失魂落魄:“苍木要留在这……我们还从没分开过。”
苍木用牙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出声,她死死盯着少年印在屏风上的影子,似乎想把这身影烙在心里。
“……不过,既然是苍木决定,我会好好遵守的。”梅努力开解着自己:“等我去找到巫女,就来接你,好吗?”
他问:“好吗?”
没有回应。
梅蹙起眉头,想要绕到屏风后看看苍木,小狐狸紧张地炸了毛,跑到他脚边阻拦,苍木的声音适时响起:“踏鞴砂那边的祟神之祸危在旦夕,你尽早上路吧。”
“春姬,能拜托你把他送到外面吗?”
小狐狸松了口气,用尾巴卷着梅的小腿,硬是把他往外拉:“客人请跟我来,出口在这边!”
春姬毕竟是狐妖,学了点法术。梅抵不过她的力气,只得被动着往外走,他惊慌地朝着屏风喊苍木的名字,但无论如何呼唤,回应他的,就只剩下了空荡屋子内的隐约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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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狐狸办事靠谱,不一会儿就轻快地窜到茶室,告诉苍木已经把梅送到原来的地方,还看着他往稻妻城的方向去了。
苍木揉了把她的小脑袋,轻声道谢:“辛苦了。”
只是从春姬的表情来看,她似乎在欲言又止,苍木大概知道她想问什么——无非是为什么不见面呢?
大概是怕自己舍不得吧。
天色慢慢亮起来了,苍木看着茶室的灯光一盏盏自动熄灭,才发觉已是新的一天到来。
春姬小声问她饿不饿,有没有想吃的东西,苍木都摇头。
她只要了些纸笔来,伏在茶几上,给梅写信。
开头要先向他道歉,希望他原谅自己的隐瞒,毕竟自己也是才知道这件事就要被逼着接受了。
接着是希望他不要迁怒于狐狸们,毕竟她们也是为了保卫稻妻,放自己出去的确很危险。自己的钱藏在了哪都如实交代,这些归你了,随意支配。
梅找到巫女解决祟神之力后,希望你能劝劝桂木离开御舆长正,但如果他不愿意就算了,没了祟神之力,那御舆长正的性格也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他爱待就待在踏鞴砂。
还要再向他道歉,两个人去璃月大概做不到了……
苍木写了很久,她写得很随意,想到什么就写了什么,毕竟时间紧急,没时间去构思文辞,絮絮叨叨地把自己能想到的东西都叮嘱了一遍,又不放心地来回检查。
她写信时全身心投入,以至于停笔了,才发觉自己持笔的手腕酸痛至极。
灯不知何时已经重新点燃了,一旁的春姬帮她把吹干的信纸都放好,厚厚一叠颇为壮观。
狐狸女人不知何时已到了,坐在一旁抽烟,目光在苍木脸上打转一圈,平淡地问:“没哭?”
苍木摇摇头:“太突然了,还是没有真实感。”
女人的烟杆一顿,叹了口气,似乎想要安慰苍木,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道了声:“走吧。”
她们沿着长长的走廊向前走,苍木对这里的环境极为陌生,她坐了一整天,起身时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不仅仅是身体酸痛,还有祟神之力带来的虚弱。
苍木迷迷糊糊走着,尽头居然是水边,数不清地狐狸们人立着,眼睛在暗处发亮,一眼望去是满山遍野地小灯笼,脸上的表情都很悲切。
看得苍木有些茫然,她自觉和这些小动物们的感情还没到这种地步。
有几位相比周围狐狸更为高大的狐狸走上前来,为苍木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白衣服,又替她描了描眼角和唇珠,姑且算是上了个妆。
狐狸女人伸出手,示意苍木牵住她,往水边的船上走去。
这身衣服不仅奇怪还非常不方便,拖地的裙摆差点掉进水中,还是女人眼疾手快用尾巴托住,才避免了这一意外。
苍木小心翼翼在船上坐好,看狐狸姥姥解开绳索,小船便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岸边,不少狐狸脸上出现了极为悲痛的神情,但碍于狐狸姥姥的威严,都并未出声。
直到她们的小船离远了,才有压抑不住的声音顺着风声飘来。
“啧,一群没用的家伙。”狐狸女人站在桥头骂了句。
“有点不对劲。”苍木问:“她们是为你而哭的吧……”如果只是举办仪式,不至于哭得像生离死别一样。
“对。”狐狸爽快地承认了:“一起去黄泉路的话,虽说不熟,但也能做个伴。”
她看了眼苍木,忽得化作了原型,趴在少女怀中,这次苍木看清了,她有6只尾巴。
此时,那尾巴尖上都带着些金色的火苗,顺着苍木的裙摆开始燃烧。
狐狸看出了女孩脸上的迷茫,却没向她解释,只是换了个话题:“你好像不是稻妻人。”
“对。”苍木点头。
“难怪,那说起来不应该给你穿白无垢的。你是哪国的?”狐狸和她聊了起来。
苍木选择性忽略后一个问题:“这身衣服有什么讲究吗?”
火焰已经点燃了她的裙摆,贪婪地舔舐着少女的小腿,苍木却奇异地并未感受到疼痛。
“理解成丧服就好,愿灵魂不会迷茫彷徨。”狐狸轻轻一抚,那火焰也从苍木头顶燃烧起来了,这次,苍木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
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只是彼此都心不在焉。
女人想到了从前,她是狐斋宫大人的亲族,碍于资质愚钝,没少受到同族们照顾,只是漆黑的大灾面前,那些天资不凡的同族前辈纷纷陨落,剩下个不成器的她带着一身伤病残存至今,反倒被人尊称一声“姥姥”。
如此浓厚的祟神之力,非要天狐之火才能引燃……稻妻残存的天狐一脉,除去鸣神大社内留任的八重神子,便只余下年老的她了。
神子尚且年轻,不如自己已看遍世间繁华。
那么就这样吧。
“狐火……一开始没感觉,再往后会很疼。”狐狸用一只毛绒绒的尾巴绕住了苍木的眼睛:“你做好心理准备。”
果真不假,那是一种仿佛连灵魂一并燃烧的痛苦,苍木感受到周围因高温而变形的空气,咬着牙一声不吭。
梅现在到哪了?
如果死后也有地府的话,她愿意在那里等他,向他道歉。
苍木想,希望他迟一点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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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骗你!”醒来的散兵暴躁地冲从前的自己发火:“什么等你回来接她,你就没想过她是被那群狐狸扣留在那里吗?”
他之前强制掌控身体时的行为惹得梅不满,两人便争夺起身体的控制权,身为外来者的散兵不敌自己,意识被迫陷入沉睡,直到今日才醒来。
发觉苍木不在的他,很快从【自己】嘴里套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即调转马头,朝着原来的方向快马加鞭。
听到散兵的质疑,梅瞬间慌了神,虽然他总是觉得这个心底的声音是自己坏掉的证明,却非常信任他的能力,以至于在这种时刻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他们从未如此齐心协力过,马匹在细雨中飞驰,偶尔有无法躲避的树枝刮花了他身上的服装,也惹不来半分注意。
散兵心中闪过诸多猜想,每一个都让他原本不甚美妙的心情雪上加霜。
千万别出事。他想。不然欺瞒了自己这件事,是不会放过她的。
她答应过,她答应过——
一声悲鸣与眼前的天旋地转同时发生了,身体不受控制地砸在地上,小腿传来一阵疼痛,说明这情况即使对人偶而言,也算得上是伤害了。
散兵从地上爬起,花了几秒钟才明白情况——马踩滑了。
偏偏是这种时候,他咒骂了一句,去察看这牲畜的情况。
它似乎也意识到情况紧急,竭力想要起身,却屡屡摔倒在地,发出不甘的长嘶。
摔断了腿,不能载人。散兵当机立断起身,一瘸一拐地朝着目的地奔去。
愚人众的第六席从未如此狼狈过,或许在他为浮浪人的过去存在着,但作为执行官的散兵,还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在只有他能看到的视野里,天空开始缓慢崩塌——这是身为幻境创设者的苍木正在死去的征兆。
散兵也是第一次进入这种几近真实的幻境,他不清楚作为创造者的苍木在幻境中死去会如何,她现实中的身体会受到影响吗?这是否属于真实的死亡?
一股巨大的恐慌摄住了他的心神,久违的无力感充斥着四肢百骸。
不!不要——
已经晚了,在天空彻底崩塌的瞬间,散兵听到一声痛苦的嘶吼从这具身体里发出。
哦。他迟缓地想:是谁的声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