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午道在哪儿没坐多久，因为那头的小姑娘们换地方了。
一部分留在这里溜达，另一部分，跟在姜瑶和文淇身后，去了红枫林。
霍午道原本是打算，到了地方后就安稳坐下，不管女官说什么，他都不动弹。但姜瑶走了，他也理所当然地起身跟了过去。
“霍大人。”女官起身拦在他面前，无奈地妥协：“跟着我走，别惊扰了小娘子们。”
文淇跟着姜瑶走到枫林处，不由惊叹：“此处竟藏有这么大一片枫林，赤黄交映，委实壮美。”
跟过来的姑娘们也纷纷出言赞赏。
姜瑶很是高兴：“就是因为这景致，母后才选了这里，说是让诸位也来看看。”
东昌王家的嫡女姜芸适时出列，引着几位姑娘们去了安排好的坐席。
“这是？”姜瑶入座后，看着婢女给文淇倒的红色酒液，好奇的问。
另一侧的姜芸笑着解释：“这是丹若酒，用安石榴酿的，瑶妹妹不如尝尝。”
她说着，亲自斟了小半杯递给姜瑶。
姜瑶自小被皇后和太子管的严严的，从来不曾饮过酒。她原本是要拒绝的，但看着坐席中的其他姑娘们都饮了，姜芸又姿态摆的那么低，便不好拒绝了。
杯中的酒液呈现粉粉的红，宛若怀春少女，在乳白色的瓷杯中轻轻摇晃。
这颜色看着颇为无害，姜瑶也有些心动了，浅浅尝了一口，甜甜的，看来酒也没有哥哥说的那般可怖嘛，难怪霍将军喜欢。
想到话本里那些英武将军饮酒，姜瑶心中顿生豪气，一口将余下的酒液都饮了。
教训来的很快，她只发了会儿呆，就趴下了。
“这…”姜芸有些猝不及防，但反应极快：“来人，将殿下扶去水榭歇息。”
宫女赶忙上前，搀扶着晕乎乎的姜瑶离席了。
姜瑶一走，在座的诸位顿时没了之前一团和气的样儿。大多直接收了笑，立刻起身，独自赏景去了。
“姑娘，怎么殿下一走，她们就都变脸了。”文淇家的婢女扶着她，不疾不徐地走在枫林中。
文淇淡淡一笑：“安石榴酿酒，皇后娘娘都挑明了，殿下又刚刚好在这时候离席，她们又怎会不明白呢？”
婢女似有明悟：“安石榴寓意多子多福，皇后娘娘是说，此次宴会，不止为霍将军一人择妻。殿外装醉离席，是让她们自己去寻良缘。”
“装醉未必，姜瑶没那个城府，也确实酒量浅。只是姜芸这杯酒，时机恰到好处。”文淇微微一笑，步履不停：“莫忘了，先前可是她引着殿下来这儿的。”
“我若是没猜错，这枫林另一头，就是马场，各家公子都在此处。这个时候，大约是没有仆人看着的。”
婢女抬头，听着前头隐约传来的人声，颇为不解：“姑娘，您也要去么？”
文淇顿了顿，看她一眼，颇有些女儿家的娇羞：“你说呢？”
“可这样，是不是不太矜持。”婢女挽着文淇，皱眉劝诫：“您又不愁嫁。”
文淇气恼地用手指点了点她额心：“笨啊！除了霍将军，还有谁值得皇后娘娘如此费心？”
婢女瞪圆眼，不可置信：“您是说，太…”她没说完，又赶紧捂着自己的嘴，然后高高兴兴地对文淇道：“那咋们走快点儿，可别让那胡家娘子抢了先。”
“殿下醉了。”霍午道转头看着有些焦急的女官：“你不去告诉皇后娘娘么？”
“你想把我引开？”女官盯着霍午道，恨恨道：“你真要把自己熬成老光棍啊！”
霍午道置若罔闻，女官看着站都站不稳的姜瑶，叮嘱霍午道把殿下看住了，便急匆匆地去找皇后了。
霍午道看着她离开，挑了挑眉，有种胜人一筹的喜气。而后又往前走几步，在假山后看着水榭。
他早就习惯了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安静的守着姜瑶。从十二年前开始，便一直如此。
“殿下！”
不知多久，水榭内突然传来声响。
假寐的霍午道立刻起身，避着人群进入水榭。
水榭之内，姜瑶摇摇晃晃地站着，非要往外走，偏偏这群宫女是刚换过的，并不熟悉她，不敢上前按住她，只能跟在她左右围着她。
可等霍午道进来，她却愣愣的站住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某处，露出个醉态十足地傻笑。
宫女往她看的方向望去，那里除了一个小摆件，空无一人。
接替青缨的宫女将那摆件拿过来，递给姜瑶，姜瑶立刻将它抱住，乐呵呵地傻笑。
那宫女见状，大着胆子让人把姜瑶搀扶回床榻，又待了好一会儿，确认姜瑶是真睡着了，才关门出去。
霍午道进来之后，就一直沉默地站着，等宫女们都走了，他也没趁机出去。
他有一种感觉，方才姜瑶是要找他。
若是以往，他定然转头就走了，但今日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前些天姜瑶在宫门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那话时，那双清澈单纯的眼里，含着他不明白的欢喜。
他忽然想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霍午道自己也不明白，分明姜瑶这会儿醉了，也睡下了，如何能告诉他，那欢喜，由何而来。
可他就是留了下来。
并且，像个登徒子一样，盯着那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纱帘，心头一上一下地。
“能过来些么？”
一片寂静之中，那纱帘之后本该熟睡的人，却突然出声打破平静。
霍午道心头一紧，像幼时逃课被大哥抓包一样，话也不敢说，只想着转身逃离。
“等等！”姜瑶似乎知道了他的想法，猛然掀开纱帘，焦急地就要下床追他。
醉酒有几分演技，也确有其事。
此刻突然起身，又如何站得稳。
霍午道的身体比理智更快，在姜瑶摔倒前，就已经回过来扶住了她。
姜瑶还有些晕乎乎地，但本能地用手紧紧攥住霍午道手臂，不想给他抽身逃跑的机会。
“不要走，好不好…”
姜瑶半跪在地上，在霍午道要扶她起身前，可怜兮兮地说。
这句话，霍午道曾听过。
八年前，他向当时仍是太子的皇帝请命出征时，八岁的姜瑶守在东宫拽着他的衣袍，也是这么说的。
他那时候是怎么说的？他好像什么也没说，只是牵着她的手，交到了女官手里。
姜瑶从小就懂事，所以他离开的时候，她并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一直看着他，目不转睛。
想到这里，霍午道忽然觉得心头空落落的。方才发愣时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都变得可笑起来。
他不安分的心，平静下来了，一如往昔，古井无波。
“你先起来。”霍午道平静地说。
姜瑶被他搀扶到床榻上坐下。他扶她的动作分明轻柔，毫不掩饰的疼爱，可姜瑶却觉得自己的心在不断地下沉。
姜瑶想，她知道了答案，在她还没有问出口的时候。
但她并没有放手。
清甜的果酒，让她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
她握着霍午道的衣摆，目光直白地看着她：“将军可还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叫你叔叔的么？”
看着姜瑶的眼神，霍午道却觉得恐惧。他知道，不应该再让姜瑶说下去了。
可心里就像有一只妖魔，撺掇着他的心又开始不安分的跳动。
“我一直都不喜欢这么叫，于我而言，你不是霍叔叔，而是霍家哥哥。”姜瑶并没有等霍午道回道，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小时候，因为你长的最好看，我觉得该叫你哥哥。长大后，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叫你哥哥。”
“可母后不允许，大哥也不允许。我只能不叫你霍叔叔，改口叫你霍将军。”
姜瑶说着，声音干涩起来：“我知道，你在延京时，都会悄悄地守着我。所以你在延京时，我总会想方设法跑出宫来玩儿。我知道我任性，你难得回京，应该让你好好休息的。”
“可我想见你。”
“哪怕，只见不到面。能知道你是陪着我的，我就很开心了。”
“上次在山匪寨子外，我知道你在，所以我没有害怕，因为我的霍哥哥，总是强大而无所不能的。”
说到这里，姜瑶眼里泛着水光，认认写真地问他。
“霍哥哥，往后，我能这么叫你么？”
霍午道仍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但心里却早就掀起了惊天骇浪。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姿态，才是正确的。
在姜瑶的眼里，她破釜沉舟的坦白，丝毫不曾让霍午道有半分动容。
他就像巍峨高山上的冰凌，危险又美丽，可望而不可及。他会俯瞰着山底枝丫上活蹦乱跳的雀鸟，也会欣赏它美丽的羽毛。但当雀鸟义无反顾地接近他时，却只能被冻僵在山腰。而他，仍旧高高地伫立在山顶，平静地看着下一场春景。
姜瑶想，她该死心了。
就像文姐姐说的那样，少女的第一次心动，大多无疾而终，她不必去强求的。
“霍将军，是我唐突了。”姜瑶放开抓着他衣袖的手，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看着姜瑶浑身上下掩饰不住的悲伤气息，霍午道突然有些慌乱。
他张了张口，却又觉得什么回答都不妥。
略一沉默后，他犹豫地开口：“我并非无所不能。”
至少，在那个故事里，他没能保护好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