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初到长颍的时候, 的确在极乐坊的高楼之上,听到夜间喝醉的过路人说起越人二次刺杀殷鞅成功的事情。
那是书中令她死去的一刀。
她知道这一刀下手不轻,可后来得知殷鞅挺过来后, 便以为殷鞅男主光环强大, 这一刀于他不过小小苦头。
她不知道他伤得竟然这样重。
殷地国师的占卜本是没错的。
在原书中,殷鞅的确是天命之主, 带着殷人从西北一路杀到中原, 神挡杀神, 佛挡杀佛,其他人纵然再是天资聪颖、或是有神勇将才,命途都坎坷, 唯有他一路顺顺当当,从殷太子到殷王, 最后成为殷天子。
书里的结尾,的确是他统一天下。史书记载他所有功过, 褒贬评说全都留予后人,千百年后人们提起这个年代,无论是赞美他的人还是厌恶他的人, 都得承认他是那个时代最闪耀的人物。
但书中那个称霸天下的殷国之主,是个健康得活到了近八旬的殷鞅。除了第一次被越人刺中胸口逃到了山洞之中,其余剩下的几十年都无病无灾的殷鞅。
一个被上天、或者说被原书作者偏爱的殷鞅。
而不是现在这个或许只有十年可以活下去的殷鞅。
夜已深, 皎皎心神恍惚地回到了马车车厢里,抱着膝盖, 坐在车厢的角落里。
殷鞅休息的马车车厢离她不过几丈远, 距离她很近, 周围的殷人侍卫沉默安静得就像是不存在。在这种环境中, 即便殷鞅有意压低声音, 她还是听到了他的咳嗽声。
闷闷的,低低的,过半刻钟就要响起。
她听得出他也不想咳的,但咳嗽这种东西本就没法压抑,所以他还是要咳。
皎皎不觉得殷鞅可怜,她只是觉得荒谬。
——现在的这个殷鞅,真的能够如同书中那样去夺得天下吗?
剧情改变了。
不是简简单单的几个配角和背景发生了改变,是书中的男主角都发生了改变。
这种改变,到底是细微的改变,还是会引起剧情彻底走向另一条路的改变?
皎皎不知道。
她期盼剧情改变已经许多年,现在得知剧情或许真的改变,心情却不免有些复杂。
——如果剧情改变,那么她因为了解剧情产生的先知优势将会荡然无存。那么其他人的走向是不是也会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到底是会变好,还是会变坏?
殷鞅能活到几岁,能不能称霸天下,这些皎皎都不在意。
她只在意那些她关心的人能不能活得好好的。
在这种紧张的情绪下,皎皎在殷鞅身边更是一刻都待不下去。
但一天到晚身边都是盯梢的殷人,殷鞅吃一堑长一智,不给她任何逃跑的机会,眼见着离埕陵越来越近,皎皎终于忍不住,再度去找了殷鞅谈话。
她百思不得其解:“你废了那么大劲把我从祈水郡带出来,到底是为的什么?如果你没骗我,你把我带出来,不是为了拿我桎梏二公子和越鲥,那又是为了什么?”
皎皎是真的想不明白:“你明明那么讨厌我,一直燕女、三百金六百金、喂喂喂地喊我。我知道你记恨我在山洞里捅你的那一刀,也不甘心承认我曾在你手中逃脱一回的事情。你把我带在身边,心中不痛快,又不拿我换取利益,到底有什么好处?”
殷鞅听得她一连串的问话,有一瞬间的怔楞。
他想说:……她怎么认定他就是讨厌她?
这想法在殷鞅脑子里遛弯了一圈,没被他说出口。
他察觉到如果把这句话说出口,将会面临她进一步的追问。
而那追问,是现在的他回答不了的。
殷鞅胸口闷得难受,强忍着没咳。
自他出生起,他就没生过什么大病,骑马射箭,文韬武略,没有一样不行的。可是经历了两次刺杀后,身子却彻底坏了下去,冬天怕冷,夏天怕热,更是成了个过去的他最讨厌的药罐子。
他是样样都要求最好的人,现在却连咳嗽都抑制不住。
殷鞅无法不厌恶这样的自己——一个可怜的病秧子。
胸口闷得难受,喉头也痒,殷鞅藏在袖中的手攥紧,面上努力维持着平静。
他掩饰刚才片刻的失神,反唇相问:“你为什么一定要逃呢?从我身边逃离,是要去找崔二和越鲥吗?”
不待皎皎回答,他冷笑:“越国一摊烂泥,迟早是我囊中之物,你哪怕被越鲥捧上了天,改日也只是个亡国之君的王后;崔二瞧着比越鲥好一点,但燕王一边重用他一边警惕他,崔家现在只有一个他还在朝堂上撑着,他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真当他们二人能够一直护得住你?”
二公子在雍阳的处境竟然这般难?
皎皎一时间被殷鞅话中透露的消息惊住。
但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
她掩下多余的想法,直视殷鞅:“如果我既不去找越鲥,也不去找二公子呢?——更何况,你这话说得可笑。我为什么不逃?我明知道你讨厌我,难不成还要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被你折磨不成?当初被你掳走后,你对我做的事情,我一件都没忘。”
殷鞅终究没忍住,压抑地咳嗽两声。
面对着她的质问,他嘴唇嗫嚅几下,说不出话来。记忆回溯,他忽然想起了几年前在度山郡的营地中的夜晚。
他挡住她去路,她却不要命似的骑马横冲过来,义无反顾。
一同想起的,还有那一晚她眼中盈盈的泪。
咳了两声,殷鞅静默半晌,忽然轻声问皎皎:“如果我说对不起呢?”
见皎皎被惊得后退两步,那些原以为难以启齿、一辈子也说不出口的话竟然也说了出来。殷鞅笑了笑,问她:“如果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再也不拿三百金六百金这样的称呼喊你呢?”
皎皎见鬼似的看他。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殷鞅?他这是咳嗽着咳嗽着,把脑子也咳坏了?
殷鞅扬眉:“我就是不习惯喊你名字,真当我不知道你叫什么?那么简单的两个字,捂得严严实实,还要我自己去问泉衣,真没意思。”
顿了顿,他说:“不就是叫皎皎?什么明月皎皎的那个皎皎么。取的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一点都不好念。”
其实殷鞅没说出口的是,这名字不仅不好念,还让人很难忘记。
以至于到后来他抬头看起月亮,偶尔便会想起她,想起她那时候纵马横冲过来的模样。日积月累的,本来没什么含义的月亮偏生因为她那名字变得奇怪起来。
皎皎哪里能听这种话!
她怒视殷鞅:“我娘取的名字,你没资格念!”
不让他喊三百金六百金,又不准他喊她名字,她可真难伺候。更何况怎么谁都能喊她名字,越鲥能喊崔二能喊,泉衣都能喊,偏生他喊不得?
殷鞅嘁了一声:“皎皎,皎皎,皎皎,皎皎……我偏要喊,你奈我何?”
他真会恶心人。
皎皎咬牙切齿,气极:“我当初在山洞里就该把你一刀捅死!要是当时杀了你,也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了。”
殷鞅摸了摸左胸膛的位置,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
许久后,他才说:“我命不该死,那么今日你我二人还站在这里,便是命中注定。国师的龟卜不会假的。”
……国师的龟卜?
皎皎疑窦丛生:“什么龟卜?”
殷鞅却不再多说。
“你不要再想着离开的事情了。我费了那么大劲把你从祈水郡带出来,自然不会放你离开。”他淡淡道,“你老老实实待在埕陵,你想要的我自当会帮你。”
说到此处,他懒懒地看了皎皎一眼,意味深长道:“越鲥无用,他做不到的事情,我却可以做到。”
皎皎皱起眉。
她很讨厌殷鞅这种油盐不进又自大狂妄的模样。他凭什么那么自以为是,明明那么无礼地把她从祈水郡掳来,还摆出这副施舍她的样子?
皎皎不喜欢这种不懂尊重二字怎么写的人。
这一次的天还是白聊,殷鞅摆明了态度,不会放她离开。
唯一有价值的是,皎皎从他话中隐约得知,他坚持要把她带在身边,似乎与什么国师的龟卜有关?
可她一介寻常人,又不是殷人,会与殷人国师的龟卜有什么关系?
这事书里没写,皎皎当然想不出结果。
在一边琢磨与她相关的龟卜内容是什么,一边思考着离开的计策时,两日时间眨眼即过。皎皎终究是被殷鞅带到了埕陵。
与长颍不同,身为殷人的王都,埕陵路边没有很多花花草草,高楼建筑也不多,尤为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皎皎掀开车帘看去,外头是一片黑压压无声跪倒的人群。
若说长颍的人活泼,燕地的人有礼,那么埕陵的人最大的特点便是沉稳。
他们也是真的爱穿黑色的衣衫。
皎皎一眼望去,只觉得满目皆黑。男女老少皆是如此。一群人沉默跪地迎接殷鞅的车队,姿势是整齐的五体投地,额头抵着地面,这种沉默的虔诚,反倒更显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景仰与狂热的崇拜来。
想起殷鞅率领殷人在这些年无往不胜,先是夺取了燕地的幽平郡,后又大挫越人,接连夺取越人十座城池,皎皎默然。
她想,殷人如此信服殷鞅不是没道理的。他也许不算是个好人,却绝对是个合格的太子,以后也会是个格的国君。
殷人有他,其实是殷人有幸。
马车持续向前,朝着殷王宫的方向驶去。满目黑色,皎皎看得索然,正要放下车帘,目光却一凝,与人群中的一人对上。
——是个大约十二三的男孩。五官端正,同其他殷人一样穿着黑衣,肌肤却看上去比其他殷人要白皙许多,模样是很青涩的俊秀。
他长得出挑,此刻在一群安静伏地的殷人中,唯独他直着上半身探究地看了过来,因此便更加显眼,理所应当地惹来了皎皎的注意。
皎皎回看他,略微有些讶异:殷人中竟也有不把殷鞅当神来看的。
男孩本在沉默打量,冷不丁与皎皎对上视线,怔了片刻,白净的两颊竟然染上了两抹红。
他抿唇,在皎皎的注视下垂下眼,眼睫眨了眨,然后低头矮下身子,缓慢地、谦卑地伏下,额头贴在地上,彻底融入人群。
马车转过街角,人群很快看不见。
皎皎放下车帘。
一个有点奇怪的殷人,但也仅限于此。
皎皎并没有把这人放在心中,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转移了。
车夫牵扯缰绳,马车很快停下。
殷王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