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先生饮了一口茶沉眸道:“早在你来兰溪之前,就把我的人生经历打探地清清楚楚,甚至已将我的三惑猜得七七八八,心中却只有三四成胜算,可即便如此,你为救兄长,还是来了。
从你第一次被青岚拦住被我赶走,你就知道探查我之事可能被我发现,此行的难度会增加,明白我的态度强硬之后,你更了解到自己必须采取措施。”
竹溪先生眼中尽是幽深沧桑,望着顾颜欢却满是赞叹:“从你查到的资料中,你知道我同老院长有故,又知道现任院长是个软心肠,便乐意接近孤儿院,想从院长那里讨个好。
明白我的试探后,你解了我的第一惑,又刚好碰上了慕小子,得知他同院长的关系后,你决定加重你手中的筹码,把他拉进了这第二局中,你们一起赢了第二局。
这第三局你知道我不会给你机会赢,所以你一直在赌,在赌白院长对你这些日子的看法,在赌慕小子对你的用心,在赌我对你的欣赏,甚至在赌自己能在雪地里撑上多久?
步步为营,从你见到青岚的第一刻,你就在不动声色地谋划这一局。
小丫头,你不愧是顾家的人,这般缜密心思,凡事能利用的人和事,你都机关算尽,这一局我再如何定了心思,也终究会输给你的。”
因为你不仅对别人用尽心思,也对自己物尽所用。
真情真意的戏才能演得入木三分。
顾颜欢微微敛着眸子一笑,恬淡温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先生过奖了。
还是要多谢先生能给颜欢机会。”
“你当得起这一句夸奖,行了,好好休息吧,再过几天我便随你去帝都。”
竹溪先生说罢正准备离去,却被顾颜欢叫住:“先生若去为家兄看诊中遇到任何烦扰,顾家一力为先生解决,此行先生无论提出多少要求,顾颜欢都尽力为您达成。”
竹溪先生转头,少女已起身,像当日那样盈盈下拜:“先生善心,感激不尽。”
竹溪先生只顿了顿:“不必,老夫虽未久居帝都,对那些世俗纷扰也都看淡,但也非无力招架,也没什么强人所难的要求,再说这几天你的心意,已然可以抵消诸多烦扰了。”
还有一句话竹溪先生没说,有些要求已经有人替你完成了。
竹溪先生望向茫茫大雪,一声轻叹消散在空中。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世间之情,也不过是一个个轮回的反复而已。
顾颜欢只在竹林小筑休息了半天就带着赵叔回了居所,期间无论赵叔如何示意,她都没有问过一句关于慕南矜的事。
仿佛那个少年未曾出现在雪地里,仿佛她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去处。
第二日顾颜欢早早来到孤儿院拜谢白院长 ,白院长正在给一个小朋友梳头发,小女孩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任由白院长动作。
顾颜欢不愿打扰,正准备默默地等在一旁,不料院长却很快地梳好了女孩的头发,轻轻地拍了拍她,便转头对顾颜欢笑道:
“你来了。”
她笑容慈爱又真诚,像是对所有孤儿院的孩子们一样温和,也许正是因为这份宽和,孤儿院才能走出那么多善良真诚的孩子。
白院长请顾颜欢再像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在院中走走。
看着院中被白雪覆盖的合欢树,她不禁有些惆怅:“一晃这么多年,感觉什么都在变,仿佛只有这棵树依旧如故。”
她温和地看着顾颜欢,目光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真诚:“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其他的目的,从前有很多人以各种各样的目的来到我们孤儿院,试图从我这里从这些孩子身上得到什么。
可他们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能通过我的考验,你知道为何我会帮你吗?”
白院长说着微微一笑,竟也有些许与年龄不符的意气:
“也许是因为,我想看看你能为你的目的做到什么地步。
你比那些人更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心,也比他们付出了更多的耐心和容忍。
你对孩子们是真心的好,他们能感受到,我也能感受到。”
顾颜欢看着院中自由玩闹的孩子们,眼中的微光明媚温暖:
”是他们太可爱太让人心疼了,院长你把他们教的很好。”
孤儿院的孩子们不论年纪多小,都不哭不闹,即使是后院有心理障碍的孩子们,也乖地让人心疼。
白院长看着她精致美好的侧脸,幽幽叹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最重要,这件事才是我最终决定帮你在竹溪先生面前求情的原因,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顾颜欢没有转头,温和道:“无论是什么,还是要多谢院长,颜欢还有几天才会走,剩下的日子……”
“是因为小矜,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小矜对你不同,这孩子像他妈妈,看准了的事,认准了人就不会放手。”
见顾颜欢不说话,白院长引导她望向另一边的房子,那里慕南矜正在教一群孩子们念诗经。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南矜的名字就出自这首诗经里,他的母亲一直都希望他成为一个志向高洁的君子。”
白院长幽幽叹息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邀请顾颜欢去巷子里一家茶馆坐坐:“顾小姐若是觉得对不住我,可否陪我去茶馆坐坐。”
顾颜欢看了看她凝重的神色,点头应下。
兰溪小镇曾是历史悠久的茶镇,烹茶技巧颇有几分特色,寥寥茶香中白院长同顾颜欢讲了一个故事。
”四十多年前,我的母亲在湘山下一条小溪边捡到了一个被遗弃在竹篮里的女婴。
我母亲见她玉雪可爱十分乖巧,便带回孤儿院抚养,依照她身上的玉牌的慕字,我们给她起了一个名字,清瑶。
我那时还小,却还记得清瑶在母亲怀中捏着玉牌对我一笑的样子,她是上天恩赐给我们母女的宝贝。
她温柔善良,体贴懂事,长到十七岁从未让我和母亲操心过,终其一生都痴迷于古典舞和戏剧,十八岁那年更是要随团去帝都。
我和母亲都同意了,希冀着她能学有所成。
几年后她身怀有孕,冒着流言蜚语生下了南矜,又再去帝都寻南矜的父亲,却一无所获。
回来后她就疯了,每天不言不语抱着南矜哭,终于在一个雨夜逃出家门。
至此十余年,我们只得过她一封绝笔信,我母亲郁郁而终,然后在五年前南矜被警察送到我们这里。”
她一口气讲完这个故事,眼中已是泪花盈盈,眼前的少女却依旧镇定,神色自若。
白院长低头看了看茶汤,又抬头凝视着少女娇美的容色:
“顾小姐冰雪聪明,不会不明白我告诉你小矜母亲的故事的用意。
清瑶爱上了负心之人,一生蹉跎苦不堪言,我不想再让南矜重复这样的悲剧,顾小姐若是没有那么在意南矜,以后就尽量离他远些吧,就当是我帮你说话唯一的请求。”
顾颜欢娇美如玉的面容在明媚的天光里更加耀眼,她听了白院长的话,没有出声,神色漠然,只淡淡道:
“白院长多虑了,颜欢与慕同学是同学,也只是同学,往后在孤儿院,颜欢会多多注意言行举止的。”
少女如玉的指尖映着青瓷,轻轻抿了一口茶,温雅而静谧。
剩下的几天,顾颜欢抽出所有时间陪伴孩子们,白院长给她和慕南矜错开排班,互不相交,偶尔相见也不过是换岗时的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