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南矜转过身来，黑亮的眼神漠漠如窗外飞雪，没有一丝杂色：“什么要求？”
竹溪先生笑道：“两个选择，其一你留在兰溪拜我为师，我教你学医。
我年事已高，门下弟子只有青岚一个，一身医术还得有人传承。
其二，近来有一奇蛊困扰我多年，须得一试药练蛊之人，虽不至危及生命，却也须耗诸多精血，过程亦十分痛苦。”
他说完有些期待地看向慕南矜：“你留在这学医，以你的资质不出十年必得大成，也能全一全你当年的心愿。”
他始终忘不了当年那个小男孩跪在地上，请求他帮忙救治他母亲心病的样子。
只是还是事与愿违。
慕南矜听了他的话，又转头凝视了一会少女逐渐红润的面色，良久才道：
“我替你练蛊。”
竹溪先生十分不解，这些年试图拜入他门下的世家公子或是医学才士数不胜数，为何人人梦寐以求的东西眼前这个少年如此轻描淡写地拒绝，他不死心地再次探问：
“你确定吗？得我一身医术传承是多少人的心愿？
而且那练蛊之术痛苦无比，寻常人难以忍受，这怎么看都是前者更为妥帖！”
少年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很淡很凉：
“学医太浪费时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说着他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晦涩的笑意：“再说学医真的有用吗？”
竹溪先生瞬间被这句话点燃，气恼不已，他一生都把学医当作救世之术，世人也都赞其美名，却从未想到会在这个少年眼中看到这样的轻蔑。
“小子年少轻狂，你不懂，医术是可以救千千万万人的性命的，把多少人从死亡的绝境拉回来，给多少家庭生的希望！”
“奥？那先生当年为什么救不了我母亲？先生的医术只能救治她身上的伤疤，却医不了她心里的癔症。”
少年一字一句地认真说着，竹溪先生的面色也一寸寸暗下来。
“医术若真的可以救天下人，为何先生这么多年都巡游在外，再不行医救人？”
他的声音有一丝浅淡的讥讽，却像一记重锤沉沉地敲在竹溪先生的心上：
“先生明知学医只能医身不能医心，人的身体经历病痛尚且可以医治。
若是人的心坏了呢，那满是邪念恶性的人性先生救得了吗？
先生若不是看破了此事，又怎么十年来未曾出诊过？又怎么偏要隐居避世，有此三问？”
竹溪先生呆愣愣地杵在原地，少年的话像一道亮光劈开了他眼前的迷雾，同这些天躺在床上的那个少女的话叠在一处，一点点掀开了他多年紧闭的思绪。
置之死地而后生，若知既定结果，何不奋力一试，总归无憾而已。
问心问情惟在问己，心之所向便是情之所至。
生如长河，船过千艘，唯有自渡，方是真渡。
学医救得人的身体，却实在救不了心。
一切的一切串联起来，仿佛便是他寻了半生的一生的答案。
当年他既知既定结果，却未曾再试，将人生的棋局走入了死局，那一盘生死局由此而起，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对不起的不是被困在局中的自己，而是被牵连的人。
他年少轻狂，一生都在追逐那个求而不得的背影，错过了眼前人，错过了彼时情，佳人已逝，半生孤苦，负她良多。
当时他若是能看清自己的心，又当如何？
他一生都在精练医术，当年却救不了唤过自己一声老师傅的慕清瑶。
他救人无数却无法勘破人世所以才会自苦，一边痛恨这世道丑陋的人性，一边尊崇被这世道追捧的医术。
他的三惑，问生求死，
问心得情，
寻医救心，
所有的答案都在这两个少年人身上得到。
竹溪先生大受打击，身子摇摇欲坠，依靠着竹椅才能勉强站立，过了很久才听得他声音沙哑道：“我答应她的请求，也不需要你做练蛊之人。”
少年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不必，先生救过我母亲，已是一份大恩。
今日违背誓言应她所请，又是一份大恩，这两份大恩须得付出代价。
练蛊之事，便当作对先生的报答吧。”
竹溪先生愕然道：“救你母亲是因为我同老院长有交情，你母亲曾唤我一声老师傅。
救这孩子是因为你们解了我三惑，我已经说不必，为何还要应下？你应该知道练蛊人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少年的眸光轻轻掠过少女精致的轮廓：“先生心中有愧，随她入帝都顾家便会引来无数人打扰，带给先生的烦忧便会增多，她不希望对先生有所亏欠。”
“即便如此，你要替她还吗？”
“要。”
竹溪先生沉默，之前他给慕南矜的两个选择二十年前他也给过一对情侣，女的生患重症，男的痴心不移。
那个男的听闻过后却是抛下自己的女朋友落荒而逃。
眼前的男孩，仿佛一直都是十年前那个冷漠固执一心都扑在母亲身上的孩子。
只是现在执着的人有所不同。
从前是母亲，现在是这个少女。
“好，你做我的练蛊人，我保她一世在医术上无忧。”
“此事希望先生不要告诉她。”
竹溪先生悠悠长叹：“好。”
少年人，最怕一生一次心意动，这孩子，还是走上了他母亲的老路。
不过是维护心上人的骄傲，竟也情愿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顾颜欢幽幽醒转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竹林小筑的内屋，竹溪先生端着一碗苦药慢腾腾地走进房门，正看到她醒来。
“醒了就喝药吧。你这身子一身寒气，可得好好养养！”
顾颜欢勉力支起身子，斜卧在靠垫上对竹溪先生致谢：“多谢先生应下，此事是晚辈打扰，强人所难了。”
竹溪先生放下托盘，摇头叹息：“并非是你强人所难，你这孩子聪慧异常，一开始就知道我们第一次在湖边相见，我便得知你名姓了吧！”
顾颜欢浅浅一笑：“晚辈第一天来访告知名姓，便是为了让先生记得。”
“小丫头鬼精灵，带着帷帽遮住脸，就是做给我看的吗？”
“先生有心试探我，晚辈怎敢不从，只好裴先生演上一出戏。”
竹溪先生看她神色灵动，便知她已经恢复了不少，将药端给他，那药看起来就浓稠苦涩，顾颜欢只轻轻吹了吹，便一饮而尽。
面上无一丝苦涩，微笑自若。
“这药我加了许多苦味，你不觉得苦吗？”竹溪先生问道。
“这世上有些人的苦远胜这苦药十倍，颜欢若是受不住这曲曲苦药，又如何能成事？”
竹溪先生乐道：“这才是我看好你的地方，你有着超出你这个年龄段的坚毅和韧性，看事情十分通透，此行你应该已经得到你想要的，毕竟一开始你就算得清清楚楚了。”
顾颜欢歪着头状似无意道：“先生怎得这样说？晚辈诚心来请先生出山，一切不过是顺其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