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满同这些人, 只见过几面,自然不够了解;可对金不换来说,这些人同他朝夕相处,不知一同走过多少风雨, 每个人他都太过熟悉。以至于, 在看见他们被押解来到这义庄时的第一眼, 那点渺茫的希望, 便在心中破灭了。
压着周满的手掌并未收回, 他的声音听上去极轻:“小剑故城内不得妄动干戈,他只是故意要引我们先出手。”
陈规刚刚挥下的那只手还停滞在半空,唇畔原本挂着的笑意,早在金不换按下周满即将出鞘的剑时, 便消失不见。待得听见金不换这句, 先前被那温和神情所掩饰的锋芒, 顿时全然显露, 竟有几分骇人。
旁边那几名原本要执行他命令的灰衣修士,也完全没料想他们的计谋会被人一眼识破, 面容陡地阴沉下来, 目中凶光四溢。
见此情状,先前便已有了几分不祥预感的周满, 哪里还不明白?
她冷了脸,突地一掌朝前劈出!
凛冽的掌风, 瞬间越过前方猝不及防的灰衣修士,将被押跪在陶盏血焰前那十人头上的麻袋击破。
于是,所有人终于能看清那一张张先前被遮罩起来的面容——
每个人的额头上,竟都钉着一根足足有寸长的黑色骨钉!
可他们却已感觉不到痛,只将眼闭着, 任由已干涸的污血从面颊上流淌下来,再无半分生机。
这分明已经是十具尸首!
只不过是被钉入了这一枚枚骨钉,以傀儡之术操纵,方能如常行走。
一股彻骨的寒意,慢慢袭上身来,周满轻轻一声呢喃:“好狠的手段,好毒的计谋……”
小剑故城中有望帝禁令,陈家人自是无法对金不换动手。可先有对陈寺之死的怀疑,后有学宫参剑堂前结下的仇怨,他们怎可能坐视金不换躲在这城中安然无恙?
既不能妄动干戈,便想个办法,先激金不换对他们动手,他们再行反击,自然谁也不能置喙。
那么,能有什么办法,比当着他的面杀他的人更直接有效呢?
只是受限于望帝禁令,他们并不敢真的在城中杀人,是以先将人杀了,再以傀儡之术操纵,来到这座义庄,于金不换面前演一出“血祭”的好戏。
——整整十条人命,在陈规眼中,不过是他为了激将,随意挑中的几个筹码罢了。
周遭原本来看热闹的人们,这时已是大惊失色,一片哗然。
那陶盏中的血焰,仍在熊熊燃烧。
陈规就站在近处,那血焰的光芒映在他身上,也成了一片血光。
计谋虽被揭穿,他却并无多少恼羞之色,只是十分惋惜:“可惜,这些人是白死了。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金郎君,不仅有一颗聪明的脑袋,还有一副冷硬的心肠呢?见了同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死在面前,竟也能这般忍耐,无动于衷……”
此时义庄周围不仅有与此事无关的普通人,更有不少为金不换做事的人问询之后赶来,在听见这句后,都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金不换。
陈规此言的险恶用心,实在昭然若揭。
先前一直不曾说话的王恕,面上终于浮出几分冷色,只盯着陈规,一字一句问:“城中不动干戈,便要报仇,也不在这里。阁下倘真有一副慈悲心肠,何以杀人全如草芥?”
周围目光,顿时又全落回了陈规身上。
陈规这时才注意到旁边还有这么一根病秧子。他目光在王恕、金不换、周满人身上转了一圈,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极近,似乎从在刚才那间医馆门前时,便一直站在一起。
于是,忽然若有所思。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们位的交情,似乎甚笃。”
这一瞬间,周满莫名感到了一种被人窥伺的不舒服,毫不客气地道:“交情笃不笃,同你有什么干系?倒是阁下,颇令人吃惊几分。”
陈规将眉一扬:“哦?”
周满淡淡道:“原以为阁下先为陈家所弃,后杀同族报仇,即便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辈,也该有几寸傲骨。却不想,竟甘心俯首,又为陈家所用,当了世家走狗!”
陈规面色骤然一变,先前无论如何都不曾失态的他,此时听了周满这番话,竟像是被戳中了痛处。
只是很快,旧日之事浮现在心头,那变化的神情,又渐渐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他如看井底之蛙一般注视周满,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曾去过神都,也从未见识过世家的力量,自然对这一切无有敬畏。”
力量,敬畏?
周满突然笑了起来,却不再接话了,只是又可怜又讽刺地看着他。
陈规不以为意,似乎认为他与周满乃是“夏虫不可语冰”,眼见拜祭仪式已毕,便一摆手示意众人离去。
只是临走前,他将目光放回了金不换身上,轻轻道:“话说回来,依在下今日所见,金郎君对身边人似乎很是在意。往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呢。”
话说完,便要径直从金不换身旁走过。
但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那个刹那,金不换忽然叫他一声:“陈公子。”
陈规于是停下脚步看向他,以为他或要放什么狠话。
然而,金不换竟只平静地问:“所以,我们的‘货’,的确被你劫走,是吗?”
别说是陈规,就连周遭旁观之人都没想到!
下属的尸首陈在荒草丛中,十条冤魂尚未瞑目,金不换不问半句、不说为他们报仇,竟然只问他丢失的那批货?
纵他在旁人眼中一向是唯利是图的小人,如此冷血,也着实太令人心寒!
不少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了变化。
唯有周满,深知金不换为何有此一问,心中复杂,只悄然将垂在身侧的手掌攥紧。
这一问,也大大出乎了陈规的意料,甚至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诡谲与危险。
但事实是明摆着的,且他自负卓有实力。
陈规只道:“是又怎样?”
金不换不再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率人离去。
从义庄走回到泥盘街那条狭窄拥挤的街道上,并没有多长的距离,可陈规始终觉得身后有一道目光如芒刺一般,扎在自己背上,于是忍不住停步,回头望去。
但这时早离得远了,连那座破败义庄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面上阴晴不定,考虑了良久,忽然向身旁人问道:“先前锦官城外劫杀那帮人时所得之物,现在都在何处?”
*
陈规率着陈家那帮修士走后,义庄周围看热闹的人便渐渐散了,只剩下零星几个,与金不换那些问询赶来的手下,一道站在远处。
王恕不知周满、金不换二人近日都在筹谋什么,只问:“锦官城外那批货,究竟是什么?”
周满看了仍望着陈规离去方向的金不换一眼,简短道:“里面有我要用来制弓的扶桑木。”
王恕一惊:“什么?那刚才……”
金不换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直到这时,眼帘方动了一动,平淡道:“打草便是为了惊蛇。我特意交代过余善,扶桑木是以杜草堂秘术封存,旁人难解。比起引他怀疑,我更怕这批货被他们随意处置,最后不好找回。”
瀛洲扶桑乃是日出之地的神木,便是在最繁华的神都也未必能轻易寻得,何况是在蜀州?
能得一段,已是大大的机缘。
错过这一次,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在什么地方再遇到一次?
说完这番话后,他终于慢慢将目光收回,转身看向了荒草丛中,那十具染血的尸首。
没了操纵傀儡之人,他们全都倒伏在地,额头上的骨钉兀自映着冷光,越显得狰狞。
第一次,金不换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直到有人小心走到他近前,轻问一声:“郎君,他们……”
金不换才眨了眨眼,道:“抬回去吧。”
于是先前立在远处的那些人,都走了上来,沉默着将那些尸首抬起,回到泥盘街尽头那座二层小楼之中,一具接着一具,都排放在院落里。
金不换手下的人全来了,围在院中,黑压压站了一片。
不少人目睹尸首惨状,都露哀戚之色,更有曾与这些死者交厚之人,已双拳紧握,满面愤恨。
一名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修士,正一一将这些尸首额头的骨钉拔出,同时验看留在尸首上的伤势。
只是越验越看,手便越抖。
末了,竟已忍不住牙关紧咬,眼眶发红。
旁边有人见状,便问:“蔡先生,怎样?”
那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修士,向金不换看了一眼,才慢慢道:“除却头上骨钉,身上皆无致命之伤。我听闻世间傀儡操纵的诡术,都是在傀儡生前施展为最佳。他们是在还活着,意识清醒之际,生生被人钉入骨钉,方才殒命的……”
言未毕,声已哽。
他将头垂下,却是不忍再说下去了。
凡在修界,稍经历过些厮杀的,谁能不知?在人生前将骨钉钉入其头颅,人不会立死,而是会在清醒的痛苦中挣扎一段时间,方才慢慢死去。
金不换就立在檐下,蔡先生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被他听见,只是竟无法连贯成完整的意思。
他脑海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远处泥盘街依旧热闹喧嚷的声音萦绕不绝,而近处这些死者的面容却都与他们生前鲜活的神态重叠在一起,让人一下分不清是真还是幻。
有那么一刻,金不换觉得自己需要坐下来,休息片刻。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甚至连周满和王恕,此刻也都用一种关切的眼神注视着他,似是担心。
——他是金不换,是这些人主心骨。谁都能倒下,谁都能休息,但他不能。
涣散的思绪慢慢回笼,仿佛身体里有另一个人在代替他发号施令,金不换听见了自己平静到惊人的声音:“选个好时辰,把人都殓葬了吧,各供长明灯盏。另从今日起,所有位于小剑故城之外的生意,全部停止。档铺锁闭,账款不收。通知各处人手,能回城的即日回城,不能回城的,从此丢弃身份,务必与我等撇清关系,离小剑故城越远越好。”
所有人全没想到,纷纷道:“郎君!”
连周满与王恕都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但金不换的意志格外坚定,只道:“速传我令,不得有误!”
分明是烈日炙烤的夏日,可院中所有人见了他的神情,竟都感觉到了一阵严冬般的凛冽,于是陡然明白过来:陈规既来,那这十条冤魂,不过是陈家给他们的下马威,更暴烈的风雨,恐怕还在后面。
在这种时候,金不换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他并没有与陈家正面相抗的实力,而陈规实力不俗,他们也暂时找不到向他下手的机会。
小剑故城以外的地方,对所有依附于他的人来说,都是危险的。
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回收自己的势力,以避免更大的损失。
只是饶是他反应已经足够迅速,可对方有备而来,即便不借金灯阁的旗号行事,可谁不知他们背后有宋氏支持?陈规的动作,比金不换更快。
短短日,尚不及回城的人手,已有四支遇袭,生死未卜;未收的账款固然已按金不换之命放弃,可那些人连他们已经锁闭的档铺都不放过,派人毁了个干干净净。
甚至就连小剑故城中的生意,都受到了影响——
城中固然不得妄动干戈,可那日陈家人血祭陈寺,整整十具尸首推倒在义庄之前,却是众目睽睽,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少商人,的确与金不换有约在先,合作已久。
可谁能保证,自己此生绝不出城?
陈规一来便杀人立威,可说是一来就占尽了先机,完全将金不换陷入了不利之地。
到第四天时,连曾与金不换生意往来最密切的松安药铺,都愧疚地向他们关上了大门。
至此,金不换似乎已经被逼入了笼中,成为一头无路可走的困兽。
这一天,所有人坐在小楼议事厅中,终于吵了起来。
一名身材壮硕作脚夫打扮的粗豪壮汉气怒道:“平日里他们有困难的时候,郎君是如何周济?如今轮到我们有难,却个个紧闭门扉!一帮落井下石的家伙!依我看,就该把当初合作所立的字据扔到他们脸上,看他们谁敢抵赖!”
蔡先生,也就是金不换手下掌管所有账目的账房先生蔡源,却摇了摇头道:“此次非关信誉,实是事关生死。敢将生死置之度外者,能有几人?便拿出旧日字据,又有什么用呢?”
那壮汉顿时横眉冷视:“可难道就要这样坐以待毙吗?!”
他嗓门颇大,这一句质问更是掷地有声,厅内忽然都安静下来。
绕着长桌一圈,所坐都是金不换手下最信任之人。
周满与王恕算是外人,只立在旁边听着。
金不换自己则坐在上首正中,搭着眼帘。自那十人殓葬之后,他的话便越来越少,此时也半点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那壮汉向他看得几眼,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郎君,再这样下去,我们只会被那陈家慢慢逼死!我等是跟随郎君已久,深知郎君性情人品,可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大家的确都不是什么贵重出身,是咬牙能过苦日子的人。可怕的不是无法看到钱,而是无法看到将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您为锦官城那件事所动用的人太多了。如今我们凭着家底,固然能支撑一阵,可时日再久,焉知人心不会生变?”
先前便已经安静下来的议事厅,这时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他话中虽未言明,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有一次他们趁夜黑吃黑,打劫了金灯阁的货物,那时郎君带了一名头戴幕离的女修前来,只一支金箭便射杀了金灯阁一名执事。再后来,他们便发现,郎君多了周满这个朋友。
有些事只是看似隐秘,实则只隔着一层窗户纸。
这些人当时固然都是金不换信任之人,可并不会永远都是他信任之人——
世间的忠诚,从来是有条件的。
前世经历过不少的周满,深知这壮汉之言乃是忠言,于是也向金不换看去。
金不换慢慢闭上了眼睛。
厅中的气氛,顿时更显得压抑。
先前那账房先生蔡源,沉默了良久,此时却是长长叹了口气:“你说的道理,郎君怎会不明白?只是条条通路,都被人封死,就连前阵子收来的大批药材都积压在仓库之中,无人敢收。要想办法,谈何容易?”
那壮汉拍着桌子大骂:“老牛鼻子胡说八道!仓库中既有药材,我等何须仰仗那些丹堂药铺来收?不如买几张丹方,请人制了丹药,自己来卖,不也是办法吗!”
蔡源修养再好,这时也不由气得戟指回骂:“你个就知道打架的莽夫懂什么!那陈家的又不是死人,只消派个人来往你门前一站,谁还敢进来买东西?天底下又有什么丹药值得人家冒奇险来我们这儿买!”
这话说得有理,周满也这样想。
但站在她旁边的王恕闻言后,眉梢却忽地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壮汉自是气急败坏:“你!”
蔡源分毫不退:“我说得没道理吗?你倒是反驳啊!”
厅中气氛一时紧张极了,眼见着就要从争吵发展到大打出手,不少人都站起来准备劝架了,就连先前不曾发话的金不换都一皱眉头,睁开了眼睛,就要出言喝止。
可没想,就在这时,一道清润的嗓音忽然在厅中响起:“有的。”
众人一怔,循声望去,正是王恕。
周满不由有几分讶然。
蔡源没反应过来:“有的?”
王恕一身没变过的苍青旧道衣,但眉眼间的神光,自那日苏醒后就更加清隽润朗,此时只道:“能让人甘冒奇险、哪怕付出性命也想买的丹药,是有的。且在任何地方,都一枚难求,有价无市……”
那壮汉都愣了:“什么丹药这般厉害?”
王恕微一抿唇,待要回答,神情中却露出了几分犹豫,只将目光移向周满。
这一瞬间,周满福至心灵,忽然笑了起来:“春雨丹?” .w21格格党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