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规?”立在泥盘街尽头那座属于金不换的二楼小楼书房内, 周满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忍不住问,“姓陈,那必是陈家的人了。什么来头?”
在宋兰真那封手札送抵神都后的次日, 金不换往日苦心留在金灯阁中的眼线也为他传来了消息。
此时那几页写有陈规生平的薄纸, 便拿在他手中, 在仔细看过一遍后, 朝着周满递去。
金不换道:“凶名远播, 不像什么好相与的善类。”
周满将那几页纸接过,粗粗扫得一眼,神情已变得凝重:“手上沾着这么多同族血债的人都放了出来,若无宋氏首肯, 只怕绝无可能。看来, 陈仲平是决意要除你我而后快了。”
金不换若有所思, 慢慢点了点头。
周满问:“你怎么打算?”
金不换道:“能打算的都打算完了, 只看是我们更快,还是他更快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但近日来熟知他计划进展的周满, 竟然听懂了:“锦官城那边已经有了消息?”
金不换道:“极阴寻木难求,暂无消息;但余善他们找到了一支从瀛洲来的大商队, 正好携了一段扶桑木来到蜀州。若是价钱谈得顺利,今日便该能带着‘货’回来。”
周满静默片刻, 望着他认真道:“有劳了。”
金不换只从她手中接回那几页纸来,叠好了压回桌案,只道:“如今你我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帮你便是帮我自己。还指望你给我卖命、护我安危呢,道什么谢?”
周满扬眉道:“看来你十拿九稳, 我们什么事也不用做,只需在此等候锦官城那边的佳音了。”
岂料,金不换听了这话,竟然摇头:“不,你忘了,我们现在还是有一件事要去做的。”
周满拧眉,下意识问:“还有什么事?”
金不换手中捏着自己那柄洒金川扇,只冲她一笑:“当然是去看看我们那位救苦救难的泥菩萨今天怎么样了。”
周满怔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由失笑。
是了,他们该去看泥菩萨了。
其实无论是周满还是金不换,并不真的相信王恕那番“因长生戒而转祸为福”的说辞,只是那尊泥菩萨想让他们相信,他们便只好装作相信罢了。
不过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王恕那番话似乎的确不假。
因为自打那日苏醒后,这个曾被命运薄待的人,便好似冲重得了老天的眷顾,不仅当天便病气全散,便连参剑堂那一日仅剩的伤势,都在次日痊愈。
周满与金不换再次来到病梅馆时,他已经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站在诊桌后面,又成为往日那个为人看病写药方的王大夫、王菩萨了。
金不换人才刚走进门,一看便先打趣一句:“你可真是天生累死累活做大夫的命,这才刚醒几天?又在给人看病了!”
王恕闻言抬头,却笑起来:“是你们。”
这一瞬间,周满竟有种被晃了眼睛的错觉。
尽管先前不是没有见过,可无论再看几次,眼前这般如月破云、如日方升的泥菩萨,仍旧让她感觉到几分不习惯。
就连金不换都忍不住盯着他嘀咕起来:“你现在怎么一天一个样子?以前都没发现,你长成这个样子,却只当个大夫,未免有些可惜了……”
周满听出他言下之意,顿时凉飕飕看他一眼。
泥菩萨却没什么反应,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介意,正好一张药方已经写完,便搁了笔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今天还想去找你们来着。”
周满与金不换都是一愣:“你找我们?”
王恕便返身从匣中取出了一册书,径直递给周满,道:“那日你补完了剑法后四式,我本想尽快将那四式写下,只是没料在参剑堂前……或恐是昏睡太久,昨日醒后夜里难以成眠,倒正好将这剑谱默出。只是已过去了几日,我不知自己记得到底准不准,还得请你来看上一看。”
那册剑谱的封皮上,此刻已用清瘦疏朗的笔墨写下了由金不换定名的“万木春”字,周满接过翻开来一看,后头几页果然已经补上了她在剑壁之上悟出的那后四式剑法。
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险些都快将此事忘了,没想到,这尊泥菩萨却还惦记着。
周满心中一时竟有几分复杂。
不远处的梅瓶中便插着那一枝曾被他投给她做剑用的病梅,嶙峋的枝条上,粉白瘦小的梅瓣如碎玉堆叠,倒是正好衬此刻的王恕。
想到这里,她也不知为什么笑了一下。
王恕问:“是有错漏吗?”
周满摇头:“你过目不忘,记性极好,这四式剑法并无什么错处。不过那日毕竟仓促,剑境虽不错,可剑式却还不够圆熟,倒是还能再改改、更进益一些的。”
王恕微怔:“还能再改?”
周满一笑,只道:“借笔一用。”
她绕行至诊桌后面,提起王恕先前放下的那管笔,思索片刻,便在剑谱后那四式剑法的几页上,一笔笔修改起来。
其余两人自是站到她身畔来,仔细看着。
王恕虽不能修炼,却毕竟是能在参剑堂“用笔学剑”之人,深谙剑理,看得半刻,便得着几分妙处,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不料,头一抬,忽然看见了旁边的金不换。
他人虽立在桌旁,目光却未看周满,反而盯着一旁窗格下投落的日影,长指捏紧扇柄,眉头蹙起,似乎有些出了神。
这些天来金不换所面临的麻烦,王恕并非没有耳闻,他斟酌片刻,还是轻声开口问:“是这两日出了什么棘手的事吗?”
金不换这才回神,只是皱着的眉头没有松开:“棘手的事倒暂时没有。只不过刚才瞧见日影,无意间算了算时间,想起一批紧要的货本该这时候到的……”
王恕问:“紧要的货?”
金不换开口刚想解释,可万万没想到,正在这时,外头街上忽然传来一片喧嚷之声,中间甚至夹杂着几声惊叫。
他回头一看,心里猛地一突。
原本拥挤的人群,像是忽然目睹了什么吓人的场面一般,连忙朝着两边散开。一浑身染血的少年,跌跌撞撞从远处奔来,才进得病梅馆,便伤重难支,一下跪倒在地!
金不换骤见之下,脸色已然大变:“余善!”
他想也不想,疾步抢上前去,一把将人扶住,只问:“怎么回事?”
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跟随在金不换身边最久也最得力的下属余善,前些天才被金不换派去锦官城,负责寻找弓箭材料之事。
那日他从泥盘街出发之时,周满还曾见过他郑重其事的模样。
如今身上却满布刀剑伤痕,一张脸几乎被鲜血糊住,连五官都看不清晰了。
手中尚在修改剑谱的笔顿时停了下来。
周满知道,恐怕是出大事了。
余善双目发红,声音因伤重而显得断续,含着一腔恨意:“我们在锦官城外,遭遇了劫杀……”
金不换急问:“其他人呢?”
这时震惊之下的王恕也反应过来了,连忙上前将余善颈间最骇然的伤口按住,叫孔最、尺泽速速去拿伤药,同时语速飞快:“他伤及肺脉,失血已多,不能再说话,你有话待会儿再问!”
余善哭道:“只有我逃回来了……”
金不换已觉发冷,只问:“是谁?”
先前一句话已牵动了余善颈间的伤口,又一大股血冒了出来,从王恕指缝中溢出。
他听得他还在问,不由怒目而视:“金不换!”
可余善却跟感觉不到痛似的,仍竭力将口张开,想要回答:“是,是陈……”
一个“陈”字出口,余下的话音尚未落地,人已支撑不住,眼皮一重,顿时昏死过去,朝边上一倒。
门口处的天光随着他的倒下,晃了一下。
与此同时,后方门外也响起了一声叹息:“可惜了。”
这声音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明明是在叹息,可却并不给人半点惋惜的感觉。
人几乎同时皱了眉头,朝外看去。
然后便看见了那一行人才穿过人群到来的人,或者说,那一名深红长衣的青年。
仅仅一眼,周满与金不换便确认了他的身份——
他们想过他会来,可没想过,会来得这样快。
此时正是午后,蜀中盛夏的骄阳焖烤着大地,泥盘街上拥挤又低矮的屋檐,都好像要融化了一般,氤氲着一层热气。
那名青年身上,却并不沾半点躁意。
不同于身后那些面容冷峻、手持兽骨禽羽为法器的灰衣人,他只一身深红长衣,仿佛是取美人颈间一段温热的鲜血染就,竟透出一种奇异的柔和。连他唇畔,都挂着一点浅淡的微笑,令那原本锋芒毕露的五官看起来似乎消减了几分威胁。
甚至,他此刻正注视着已经昏迷的余善,目中流露出几分怜悯。
这副模样,难免使人无法将他与传说中那屠戮同族、杀人如麻的恶鬼联系起来。
然而,周满心头,却瞬间生出了一股寒意,甚至忍不住悄然按住了腰间所悬的无垢长剑。
金不换半蹲在余善身旁,良久未动,直到孔最、尺泽过来,将已昏死过去的人先扶到一旁,他才盯着那名青年,慢慢起身:“人只是伤重昏迷,并未殒命,有何可惜之处?”
那青年这才将目光转向他,道:“我等初到蜀地,在锦官城外偶遇他们,本想结识一二,顺带了解了解蜀地的风土人情。可没料,他们非但不领情,还对我等大打出手。我久未动手,一时不慎,才致使他伤重,如今见了,自觉可惜。”
一字一句,轻描淡写,竟将劫杀之事讲得好似一场误会!
金不换眼角微抽,面上没了表情,只慢慢道:“一时不慎,才致伤重。好一个陈家,好一位陈规、陈公子!”
这一言,已是径直道破了对方身份——
眼前这名青年,正是接了宋兰真手札、奉命来到蜀中的陈规。
对于金不换竟一言道破他身份,他似乎感到了意外,两道眉微微一扬,眼中已流露出一点赞赏:“不愧是泥盘街的金郎君,消息竟如此灵通。”
周满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
连旁边的泥菩萨,都感觉到了一种不舒服——
一种被俯视的不舒服。
唯有金不换动也没动一下,只问:“其他人呢?”
为找寻周满所需的弓箭材料,连带余善在内,他一共派出去十四人,皆是他手下的精兵强将。如今只有余善侥幸逃了回来,连这罪魁祸首都已来到泥盘街,可剩下十人,却还没有半点消息,他自要问个究竟。
可立在那头的陈规,听了这话,面上却忽然流露出一种十分奇异的表情,足足盯着金不换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笑起来,竟道:“放心,在下此来,只不过是为查清陈寺那废物之死的真凶,对旁人并无恶意。他们只是身体有些不适,落在后面,晚些时候便到了。不过听说金郎君曾与陈寺共事,我等这便要去他殒身之地祭拜,不知郎君可有雅兴同往?”
称陈寺为“废物”,说要去他殒身之地祭拜,可邀请金不换却用“雅兴”二字。
别说是外人,就是周满等人都感觉到了几分不妥。
他身后那些似是陈家同族的灰衣人,更是纷纷露出不忿的表情,向他怒目看去,分明是一脸不满模样。
然而陈规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依旧看着金不换,慢条斯理道:“听闻望帝陛下有令,小剑故城内不得妄动干戈。金郎君若是不来,总不该是怕我对你动手吧?”
话说完,他又笑一声,接着摆了摆手,竟就这么不管旁人,带着陈家那一行十余人径向泥盘街尽头义庄的方向去了——
那里,便是陈寺当初殒身之地。
王恕远远望着那一道身影在泥盘街上渐行渐远,眼底已带了几分忧色:“此人行事,大异于常。名为祭拜,只恐有诈。”
可谁料,金不换在原地站了片刻,竟然举步便往外走。
周满一惊,下意识将他拉住:“金不换!”
金不换回头看她一眼,只道:“我的人在他手里。”
周满顿时无言,向旁边尚自昏迷不醒的余善看了一眼,终道:“我陪你一道去。”
王恕也道:“同去吧。”
先有余善浑身染血、重伤而回,后有金不换与那不知什么来头的陈规当街对峙,即便是泥盘街上的普通人都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有些胆子大的,便跟着陈家那一行人,往义庄去看热闹。
破败的一幢屋子,仍旧是爬满了蛛网,毕竟是放死人的地方,纵使白天来,都觉有些阴冷。更不用说,里头原本供着的那尊神佛,不知何时已被人打掉了半拉脑袋,不仅没有半分庄严的宝相,反而透着几分森然的鬼气,看上去犹为可怖。
外面的荒草长得更高了,几乎与人腰齐平。
唯有陈寺殒身断气的那一块地方,残留着烧灼的痕迹,却始终未有新草长出,光秃秃的一片,甚至还能看见几点已旧的血迹。
金不换人到时,陈家那些灰衣人,已将一只黑色的陶盏置于陈寺殒身之地,而后纷纷以这陶盏为中心盘坐,双手扣于胸前,低声吟诵。
仅仅片刻,那陶盏竟悬浮到半空。
周遭那些陈旧的血迹,顿时像是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吸引,纷纷从地面、从草丛、从瓦片,从陈寺曾流过血的所有地方,重新汇来,聚于那陶盏之中,转瞬便燃起一道冲天的血焰!
同时,那些灰衣人的吟诵之声,也开始变得激昂而悲切。
整座义庄前,忽然就萦绕着一种沉郁肃杀之意。
周满远远看着,面上也渐渐染了一重霜色:这般的仪式,看上去不像祭拜,更像是立誓——
不为陈寺报仇绝不罢休的立誓!
那陈规并未参与其中,只是与旁人一般立在近处看着,在转头瞧见金不换果真来了之后,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奇异的表情:“金郎君还真来了。”
金不换声音冷冽:“你说我的人晚些时候便到,现在在哪儿?”
陈规一笑,只向他后方一指:“那不就正好来了吗?”
周满闻言,立时顺着他所指方向转头看去,果见几名陈家的灰衣修士押解着一行十余人朝这边走来。
这些人的手臂皆被绳索反绑在身后,整个脑袋都被厚实的麻布口袋罩住,大约是因无法视物,行走间都颇为磕绊,带着一些奇怪的僵硬。
她立刻道:“是他们。”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观他们衣着,的确都是那日金不换派去锦官城的人。
周满心电急转,迅速思考起陈规抓他们的目的何在。
只是她站的位置略微靠前,却并未发现,立在她身旁的金不换,在看见的瞬间,先是关切便要上前,可随即不知看到了什么细节,浑身陡地一震,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乎恍惚的神情,非但没再往前,反而站不住一般,往后退了半步。
边上的王恕面容也是微变,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陈规却是打量着他们的神情,只冲着那几名押解之人一挥手。
那几人便推搡几下,竟将那十余人推至正燃烧着血焰的陶盏前!
周满眼皮一跳:“你想干什么?”
陈规道:“血债自当血祭。陈寺这废物在下虽没见过,可陈长老有言在先,在下也只好借金郎君这十位属下的人头,一祭冤魂了!”
周满瞳孔剧缩:“你——”
她话音未落,陈规已抬手往下一挥,示意那些灰衣修士动手。
几柄由兽骨制成的屠刀,顿时高举,眼见着便要落下。
这十余人皆是为了去锦官城为自己寻觅弓箭材料,方才横遭今日之祸,周满又岂能坐视他们惨死屠刀之下、沦为他人祭品?
她先前便握住腰间长剑的手掌一紧,便要拔剑出鞘!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旁边一只手伸来,覆在她手上,竟将那已露寸寒光的无垢长剑,重重压回鞘中!
“当”地一声轻响。
周满震惊极了,转头看向金不换,一句质问几乎已到嘴边。
然而紧接着,她便感觉到了异样——
覆压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看似沉稳,可实则正在轻微地颤抖。而那张素日玩世不恭的脸上,竟染着几分悲色。
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就这样爬上了心头。
金不换看着那被押在陶盏血焰前的十人,仿佛用尽了所有的理智,才能将周满的手按住,又或者,是将自己的杀意按住,只慢慢道:“他们已经死了。” .w21格格党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