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一刻，天微微亮，山中松声涛涛，仿佛群山的低语。寺中僧人已经开始早课，古朴的木鱼声从大殿悠悠传来庄严又肃重。
少女站在院中，乌黑的头发梳成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只用三两只碧玉珠花点缀，并没有过多装饰，她穿着一身雪青色散银云锦裙，腰间用一根素色锦带束着，更显得纤腰细细，不盈一握。她仰头看着院中那棵已逾百年的松树，思绪却不知跑到了哪里。
紫苏打了热水回来，便看到江春和在院中出神，道“姑娘今日起的早，刚用过早膳，仔细山风吹的头疼。”
“紫苏，我记得姐姐最喜欢松柏。”江春和轻声道。
她说的姐姐，自然不是江家那群各怀鬼胎的堂姐。
她的姐姐江玉婼，一手双月弯刀使得极好，虽是女儿家，却不爱花草，只爱古松。上一世里她曾与大房二房暗自嘲笑过姐姐从西陲回来，整日里舞刀弄枪一身的粗犷之气，却偏学士大夫爱松柏的气节，着实有些附庸风雅不伦不类。姐姐知道后暗自伤神了很久，从此再也没看到姐姐在院中挥舞双刀的英姿了。
“姑娘是想老爷夫人和少爷大小姐了吧。”紫苏笑着宽慰道：“等到后年，便是老爷外任第十五年，就能回来陪姑娘了。”本朝有律令，京官外任十五年便可回京述职，常驻京都。
江春和扯了扯嘴角，心里有一丝苦涩。江季忠回京，确实再也没有离开过京都，而是就此死在了京都。好容易回到京都，想着能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哪知与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小女儿，对他们比对陌生人还要冷漠，忤逆顶撞，目无兄姊，甚至同外人合起伙来算计亲兄亲姐......
那时的她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与司庭轩蜜里调油的那几年，她满心盘算如何嫁入七皇子府，父亲因将她自幼留在京中一直心存愧疚，又见她对司庭轩着魔如此，放弃了陇西大都督一职，替她换来了一纸姻缘。
她自诩嫁得如意郎君，整日里只顾自己甜蜜幸福，却忘了自己的婚事彻底将江季忠卷入了夺嫡的漩涡，她嫁入七皇子府，几乎等于江季忠表态陇西十八州站在七皇子一派。
纵使江季忠助司庭轩夺得了皇位，江家四房最后也落了个满门抄斩的结局。
江春和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都怪她，都怪她蠢，她自私，她无知。从江季忠回京开始，不，江季忠尚未回京，司庭轩便已做了部署，从十四岁那年开始，一切便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一步一步将四房这一支推入深渊，直至家破人亡。
紫苏见她神色越来越哀戚，有些担心的扶着她的手笔，只是姑娘似乎从没有这么难过过，紫苏想开口安慰，但又觉得姑娘此时的悲伤任何人都无法插手。
正当紫苏急得不知所措时，青黛小跑过来：“姑娘，马车已备好，老太太派人来催了。”
这是要回府了，江春和微微一笑，是该回去了，江家，才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大相国寺前，一众仆妇站在马车前，陈老夫人执着一名少女的手，满脸慈爱的嘘寒问暖。江春和远远走来，一眼看到被陈老夫人牵着的女孩，正是吏部崔尚书之女崔晗。崔晗面上隐隐露出一丝不耐，又碍于礼貌不能抽出手去，只得一脸憋闷的听老妇人絮叨。
“崔小姐，九娘自幼父母不在京中，无人管束，娇蛮任性惯了。与你有些争执，你可别放在心上。”
江春和心中冷笑又是“自幼父母不在京中”“无人管束”“娇蛮任性”这等言语，江府勉强也算半个世家大族，两个伯父在朝为官，婶娘均出身名门望族，怎的连一个侄女都无暇管束？这话要被有心人听，可不是要被人笑江府厚此薄彼？否则为何自家女儿养的各个知书达礼，唯独侄女娇蛮任性，全无礼教？
“老太太，九姑娘来了。”老太太身边的梁妈妈也觉得陈老夫人此言不妥，眼看着江春和走到跟前，忙向老夫人道。
陈老夫人立刻收起笑眯眯的脸，有些倨傲微微昂头，高声呵道：“还不过来给崔小姐赔礼道歉！”
江春和走到陈老夫人面前站定，一脸平静“老太太，九娘昨日已向崔小姐道过歉。”
“崔小姐出身高贵，身娇体弱，哪里像你，你蛮横娇纵，没半点姑娘家的样子，还不快向崔小姐道歉。”陈老夫人见她不为所动，有些急了。
“崔尚书与我父亲同朝为官，虽有品级之分，但都是皇室的奴仆臣子，有何高低之分呢？”言下之意便是，论高贵，大家都是皇帝的奴才，又有谁比谁高贵呢。又暗戳戳点了点众人，论高贵？论品级？那崔尚书是正二品，她的父亲可是正一品陇西大都督。只是常年不在京中，渐渐淡出众人视线罢了。
“放肆，简直放肆！”老太太气的将拐杖在地上乱点，似乎没想到江春和竟然会反驳她。
“九妹妹，祖母教导也是为你好。”大房长女江玉惜站了出来，柔柔弱弱道“你冲撞了崔小姐，本就是我们的不是，妹妹认个错便好，怎么能与祖母顶撞呢？”
一句话便将顶撞祖母的帽子扣在了江春和的头上。
“好了好了，昨日江妹妹也道过谦了，何必今日又提起？”崔晗终是忍不住抽出手，觉得这江府真是有些莫名其妙。明明江九娘昨日道歉之后她便抛到脑后了，怎的有被挑起来？再说了，事后她也向寺庙求证过，她与江九娘的生辰相隔一个月，江九娘下个月生辰，只是这次提前来供生辰灯，好巧不巧两人的生辰灯供奉的方位是同一个位置，正好她生辰已过这才想将她的生辰灯换下来，她昨日还愿撞见，这才有了后面的误会。
“还是崔小姐有世家风范。”陈老太太见崔晗出声，也压下心中的怒气，对着江春和道，“九娘，你以后多向崔小姐学学。”
老太太这么白眉赤眼的偏袒，无非是得了消息，吏部崔尚书即将升任相国，而大伯父是吏部左侍郎，若崔尚书高升，那吏部尚书的位置有一半可能落在大伯父头上。江春和不愿多做理会，略福了福身，便带自家丫鬟朝后走去。
“老太太，可以出发了。”管家上前道。
“那我们便告辞了。”陈老太太笑着道：“今晚大长公主的赏昙宴，不知崔小姐可去？”
“那是自然。”崔晗道。
正准备上马车的江春和微微眯了眼，赏昙宴，大长公主的赏昙宴，上一世的她因在禅院中抄经受了风寒，并没有参加赏昙宴。大堂姐江玉惜在宴会上大放异彩，从宴会上回来便被赐了婚约。只是大房和三房几乎因为这次宴会撕破脸，个中缘由倒是精彩。
这一回，她便要好好参加这个赏昙宴，也好为那场闹剧加点乐子。
三房的马车里，江玉姮听着陈老太太说着大长公主赏昙宴的事，语气里有些埋怨：“娘，今晚就要去长公主府赴宴了，女儿却没有一身像样的衣裙。”
李静姝闻言，面上便有些难堪。
江府的的四房，大房江伯言，正三品吏部左侍郎；二房江仲文，正五品工部屯田清吏司员外郎；四房江季忠就更不用说了，外任陇西十余年，乃是正一品的陇西大都督，偏她的夫君江叔武还是一介白身，每月除了例银、老太太私下的贴补，几乎没有别的进项，她的父亲只是翰林院学士，实打实的清流，所以她的陪嫁也不甚丰厚，如今女儿大了，又快要到了相看的年纪，极是需要银钱置办首饰衣裙。
今晚长公主设宴，不少勋贵世家都收了帖子，到时候定有不少达官贵人前去赴宴，指不定还有皇子皇孙去参加，她的女儿花朵儿一样的年纪，容貌又是京中翘楚，还是黎阳城中公认的“黎阳四大美人”之一，若是加给平常勋贵人家岂不可惜？若是女儿能在赏昙宴上崭露头角，得了皇室的青眼，只怕是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苦于没有银钱。
两人正思量间，一个青衣丫头跑了过来道：“三夫人，九姑娘差奴婢来请您。”正是江春和身边的丫头青黛。
“娘。”江玉姮忙拉了拉李静姝的手，眼中的笑意透着算计，似乎还有些兴奋。
李静姝会意，她怎么忘了还有九丫头这个摇钱树，九丫头的首饰可都是林婉夫妇从陇西运到京中的稀奇货，随便拿出三五件，足够自家女儿参加赏昙宴了。
“我这就来。”李静姝整了整仪容，拍拍江玉姮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娘，你快去。”江玉姮撒娇的推了推母亲，催促道。又凑到李静姝耳边轻声说：“娘，我记得前日陇西那边又给九妹妹送了东西来。”
“你放心，娘亲省得。”李静姝道，“等着娘的好消息吧。”
说罢便下车朝四房的马车走去。
“三婶让九娘好等。”江春和见青黛带着李静姝上得车来，娇嗔道。
“哎，还不是你五姐姐，哭哭啼啼的吵得婶娘头疼。”李静姝坐下，佯装伤感，“还是九娘好，从不哭闹，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五姐姐？五姐姐为何哭闹呀？”江春和仰起脸，天真的问。
“还不是因为赏昙宴的事。”李静姝紧缩双眉，“婶娘才吩咐兰桂坊给你们姐妹俩制了秋裳，这不，兰桂坊还没赶制出来，就赶上大长公主的赏昙宴。你五姐姐闹小女儿脾气呢，说是没有像样的衣服赴宴，哭的婶娘头晕。”
青黛听得李静姝的意思，心中暗道不好，怕是又要找自家小姐要衣服首饰的，忙向江春和使眼色。
江春和只装作没看到，吩咐青黛道：“青黛，你随紫苏去后面的车子，我和婶娘要说些体己话儿。”
青黛无奈，只得下车离开。
江春和又转头对着李静姝笑道：“婶娘，五姐姐可是黎阳城四大美人，哪里需要打扮的花枝招展呢，我看就寻常在家的衣裳便好。”
“婶娘也是这般想，但是你五姐姐不依。哎，这也怪我这个做娘亲的，平日里陪她少，倒是陪你这个小可人儿多一些。你五姐姐怨我也是正常。”说着就掉起眼泪来。
江春和几乎快要笑出声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说她经常霸着她这个婶娘了？
“九娘要是婶娘的女儿多好，又懂事，又体贴，我看全府的女儿，就数九娘最乖巧了。”李静姝抚着江春和的发髻，那发髻上别着几支碧玉制成的珠花，极是精巧，不像是京中的物件儿。
李静姝的手触到她的发丝的时候，江春和都忍不住想将她的手打开。李静姝心里暗暗有些奇怪，以往说到这个份上，江春和早就上钩了，怎的今日如此不上道？
“九娘这珠花好生精致，是陇西那边送来的吧？”
“前日爹爹哥哥派人送来了些四季衣衫和西越新巧的首饰。”江春和甜甜笑道。
“唉，你四伯还没有官身，可怜你五姐姐连个父兄依仗都没有。”李静姝一副伤感的模样，让人好不心疼。江春和依旧笑盈盈看着她，无动于衷。
“九娘，你看婶娘待你必你五姐姐还亲，不如你的衣裙钗环借你五姐姐一用。待赏昙宴之后，婶娘取来兰桂坊的衣服一并还你。”李静姝见她只是笑却不接话，实在忍不住，开门见山道。
江春和跟她打了这么久太极，终于等到她说这句话，从善如流道：“婶娘待我自然是极好，一会回府，婶娘尽管带五姐姐来悦春居挑便是。”
李静姝放下心来面上浮起一丝得意，心道，这九丫头还和之前一样好哄，只要哄的她高兴，她那些首饰衣裙早晚都是姮儿的。
咚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了马车，一直平稳行驶的马车急急停了下来。
“臭乞丐，找死呢，看到江府的马车，还不避让？”家丁在前面叫骂。
“发生什么事了？”
“回姑娘，有个老乞丐撞了咱们的马车。”紫苏从外面回答。
“啪——”鞭子的声音传来，江春和皱了皱眉，掀开帘子，只见一个破衣褴褛的老人卧在地上，两个家丁拿着鞭子朝他狠狠抽去。
“住手！”江春和高声道。“紫苏，去看看，让前面不要为难他。”
“是。”
片刻，前面恢复了平静，马车继续向前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