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尹南抱着书，跟前面的男人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一前一后走过这段路。
前面是学校，路要好走许多，男人一只手拎着笼子，另一只手用手指了个方向示意，跟她岔开路往另一条道上走。
似乎是……钢筋混凝土灰白色箱子那里？
尹南怔怔地看着那笔挺宽阔的背影走远，脚部的酸痛将她拉回现实，才后知后觉地惊了一下，发现自己连一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
不该出的丑倒是都出完了。
天气还是有些热，尹南额头上出了一层汗珠，心里跟着千回百转，似乎另一个自己已经追了上去，拦住男人表达感谢，随后温柔又自信地问：“你好，我叫尹南，你叫什么呀？你是本地人吗？还是在这里工作呢？”
但是回过神来，原地的自己依旧是原地的自己。
没骨气。
她暗骂了一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挪着步子一寸一寸往屋里走。这段路静悄悄的，宿舍的门不隔音，还有一段路就听见陈璐璐带着抽噎的声音：“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也不是那些没人要的女生，追我的排队排到大西洋边上去了，你要考虑好，说分手之后千万别后悔！”
尹南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进去，见到陈璐璐整个人蜷缩着靠在凳子边，也没嫌地上脏，不知道哭了多久，整个眼睛都是通红的，嘴里喃喃着“杨宇你个王-八-蛋，哄哄我不就行了”，手机“嘟”一声被对面挂断，也不知听到了还是听到了装没有听到。
尹南没有说话，拿水壶接了一点儿水，插上电，等水开了，倒了一杯递过去：“地上会凉。”
“你笑话我是不是？”陈璐璐没有接。
“没有。”
“别拿这种姿态对我，吵个架而已，以前也不是没吵过，最后还不是眼巴巴过来哄我了？”陈璐璐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看着吧，不出三天，杨宇就会来这儿接我的。”
尹南抿了抿唇，将杯子摆在桌上，打开刚才写的备课本：“英语课的进度我也问了，你要不画一下？”
“你还是人吗，尹南姐，我都这样了。”陈璐璐踩着小木屐的脚跺了两下，端着镜子去看自己的眼睛，就这样过了一会儿，突然又笑了起来，一只手捧着脸看向尹南，“其实我哭起来还挺好看的，是不是？”
尹南：“……”
陈璐璐比她小上好几岁，今年才上大三，长了一张非常漂亮的脸，五官明艳，身材纤秾合度，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没少被人捧着，情绪跟过山车似的，不开心了就哭，哪里开心了就弯起眼笑。
但至少自我恢复过来了，尹南点头：“嗯，好看。”
陈璐璐也不哭了，提了张餐巾纸攥在手里，抱着手机应该是在跟她的朋友聊天：“哪里呀？我一点都不想杨宇的好不好？跟你说我今天出门碰到一个男人，真的超帅，是那种很有男人味的帅，就感觉很成熟，很有故事感，跟学校里的男生一点都不一样。”
屋子本来就小，尹南无意识听她打电话，心里却莫名“咯噔”一下。
之后那边又说了些别的什么，陈璐璐“嘁”了一声，整个人舒展开来：“杨宇杨宇，你问不完了，反正过几天他肯定来接我，到时候给我准备接风宴啊。”
只是简短的一段对话，尹南本来打算再根据教学进度温习一遍教材，但是坐在桌前很久，不管怎么都进入不了之前的学习状态，脑中空荡荡白茫茫，不知怎的就会想起那双眼睛，还有那只手掌。
他是……这里人吗？做地质勘测的？还是工程师？
又是一个失眠的晚上，陈璐璐没有接到任何电话，信誓旦旦说不等到她男朋友电话就不睡了，结果过了晚上十一点捧着手机响起了有节奏的轻鼾。
如今算暮夏，其实也应该算入秋了，夜里有些凉，尹南下床去给她盖被子，回到床上过后睁开眼睛看到灰白淡褐色有些剥落的天花板。
混混沌沌的，别说电话了，她竟然……真的连名字都不知道。
第二天陈璐璐醒得早，才五点过后就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听到卫生间里有水花的声音，微惊道：“尹南姐，你这么早？”
“嗯，我把吐司煎了一下，还有牛奶，都在桌上。”
“哇！没想到在这地方竟然还能吃到简易版法式吐司。”小姑娘很开心的样子，也不捧着手机等电话了，一边吃一边拿起尹南摆在她旁边的小学英语课本看了起来。
今天下了些小雨，落檐打叶的声音很轻，沙沙啦啦的，从窗户这儿往外看，伴着晨色光晕，远了会以为是雾气，像来的那天一样，显出与饕餮大都市不同的悠然与宁静。
沈善文说学校附近有个五点到七点交易的早市，尹南带了一把伞往外走，去那里买了点菜回来，随后带上课本出发去学校。
临崇说是一个县城，不如说是一个大型村庄。哪个是哪家的，谁家发生什么事，其实经过口口相传就成了一亩三分田的关系。尹南是个新面孔，打着伞经过的时候碰到些端着衣服打算浣洗的妇人，她们说话尹南听不懂，尹南朝她们友好地招了招手，对方诚惶诚恐地回招了一下，立刻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临崇就这么一所小学，有的孩子住得远，上学还要翻过两座山，早上八点半上第一堂课，他们天没亮就得爬起来赶路。
讲台上没有凳子，尹南不到八点就到教室里，一直站着等到将近九点，班上人到得差不多了，拿起点名册开始一个一个认人：“席云若？”
“到……到！”一口破锣似的嗓子和一双清亮的眼。
“张瑞？”
“到。”
“卢尚开？”
“到。”
“孙茂？”
“到。”
……
“尤傲秋？”
“到。”
临崇县小学总共就只有一百来个学生，一开始不分年级，尹南来了之后分为了两个年级，基础差的在普通班，基础好的在冲刺班。尹南也才研究生毕业，没有什么教学经验，比起席朝暮这样的老教师来说更适合带普通班。
由于不分年级，这一间教室里坐着的孩子什么年龄段的都有，大概有九成都是男孩儿。开学第一天上课没有一个人落下，乌泱泱的黑色小脑袋攒起来都在讲台下面排成排，孩子们对她更多的是好奇，于是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尹南转过身，在黑板上画了两个田字格，方方正正写下自己的名字，在写拼音的时候，这些孩子也跟着念了起来“yin nan”。
“我叫尹南，”尹南面向孩子们，介绍道，“大家可以叫我尹老师。”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大家看，这头‘雄鸡’是我们的祖国，这两条呢是黄河和长江。长江的这里是我们大家所在的位置，临崇县——”她捏着粉笔在黑板上画，“这个大圈呢，就是义宁市。哪边是东呀？”
“右边是东。”孩子们带着稚气的声音。
“对了，真棒，右边是东，我们沿着长江往东边走，走到快要靠海的位置了，我就是从这里过来的，‘雄鸡’胸脯这儿，有一个叫申城的地方。”
“我爸爸妈妈在那里。”一个男声打断她的话。
尹南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剪着极短寸头的小男孩，这么打眼过去就能清楚看到胳膊上起码有三四块伤疤，也不知道是怎么弄成的。她低下头去看点名册，找到自己在一排名字中的标注“四块伤疤”，念道他的名字：“卢尚开……？”
没想到老师记忆力这么好，男孩似乎惊了一下，却也是嘴上不饶人：“是我，怎么了？”
“你去过申城吗？”
“没有啊，怎么了？”
“爸爸妈妈一直都在那里吗？”
“对啊，怎么了？”
几个“怎么了”回下来，周围发出几声若有似无的嗤笑，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卢尚开颇为得意似的看向尹南，刚抬起头却直接对上她的眼睛。
不同于以前那些支教老师的气愤或者怜悯，尹南更多表现出的是一种……好奇。
这种眼神让卢尚开很不自在，似乎在鼓励他，“没事儿的，继续说下去”。
“我没去过申城，但我知道那里很远，”小男孩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所以爸爸妈妈很远。”
“是呀，那么远。但是席老师是不是跟大家说，只要孩子们认真读书，就可以到这么远的地方去，甚至比申城更远——大家想不想去更大的地方，去看更多的东西？”这话是所有老师一定会告诉学生的，尹南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威信远比不上席朝暮，干脆借了个名号和东风。
但是男孩儿的回答让她的心一揪一揪：“嗯……席老师是这么说的，但是我其实不想去这么远的地方。我想好好读书，是想去找爸爸妈妈。”
“我想他们。”一个腼腆的女孩儿小声道。
“老师……我也想。”
面对这些稚嫩的孩子，尹南站在讲台上，原本准备好的所有对策在这一瞬间似乎都显得过分冷漠而苍白。
她背后的黑板上是用粉笔潦草画的中国地图，最西边是义宁，最东边是申城，再往东就是东海。明明只是几个手掌的距离，经过地图比例放大，就到了那个只有春节的时候赶上拥挤的火车才能到达的地方。
“噢……”她的眼神有些慌张错乱地扫了一眼下面坐着的孩子们，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就这样静默了几秒。
“尹老师今年刚刚毕业，大老远过来我们义宁教书，她的爸爸妈妈也在申城这么远的地方，”一个垂暮苍老却颇有威严的声音响起，席朝暮从门外缓缓走进教室，“这是她的第一堂课，孩子们拍拍手给尹老师一点鼓励好不好？”
话音未落，教室里响起一片掌声。
尹南站在讲台上，脸是薄红的，桌上摆着她准备了好几个月，写得密密麻麻的教案。
席朝暮用手轻轻拍了拍尹南的背，随后又说：“孩子们看看谁来了？”
尹南转过头，孩子们也转过头。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肩很宽阔，脊梁骨笔挺，门修得有些窄，他提着箱子几乎是猫着腰进来的。
“欸——我裴博士！”卢尚开惊喜道。
一时间，“裴先生”“裴博士”之类的声音夹杂着欢呼在教室里响起，尹南的视线连忙躲避开来，但是席朝暮招呼她：“尹老师，过来认认人，这位是我们银浦研究所的器械工程师，姓裴；临崇地方太小，就研究所还有些先进医疗资源，学校请他过来给孩子们看看健康问题的。裴先生，这是我们新来的尹老师，申大毕业的，高材生呢。”
这尴尬，第四次了……吧？尹南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烧得透红的。
她讷讷然侧过身，与此同时男人伸出手，吐字一如既往沉稳而有力量：“尹老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