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尹南第一次见到裴知遇，在临夜的村道上，她边走边学犬吠，他用一种及其考验体能和臂力的姿势攀在墙边，气氛中裹挟出一种诡谲的尴尬。
他听了多久？这一路的双簧？
“尖嘴钳给我。”男人淡然收回视线，并没有回答之前的问题。
屋檐下还站着一个人，尹南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道黑色人影，应了一声后往上面递过去一些工具。
“通上电试试。”
“能亮吗？”
“能。”
尹南呆愣了几秒过后，像是触电般一个激灵回过神，也不知是羞得多还是怕得多，只知道一股脑儿地往前跑。
天色极暗，但是身后咔擦几声，突然亮起了灯。
虽然灯光很微弱，就像是茫茫大海上的莹润火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尹南突然觉得心安了些。
跑回宿舍后，尹南手往背后撑在门上，整个人都是连吸气带喘的。
……救命。
原先她已经做了充足准备，打算在临崇这里的希望小学建立起自己不苟言笑的严师形象，但是那人所在的顶上的位置几乎可以把她这条路走来的样子和模仿的声音看全，她这形象还没立估计已经崩塌了。
怀着这样的忐忑的情绪，尹南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烧上水，在行李里找出一盒泡面泡上，拿叉子一挑送入嘴里，差点儿舌尖没被烫破皮。
裴……博士？
他在给这周围的路装路灯吗？
一碗泡面下肚子，尹南觉得情绪稍微平复了些，听到门外有窸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沈书记，没想到你做饭这么好吃。”
“……没有，一些小菜，还怕你吃不习惯。”
门被推开，陈璐璐哼着小曲儿进来，把一个塑料袋放到尹南面前：“尹老师~特地给你带的，快尝尝沈书记的手艺。”
尹南吃的泡面，屋里还有没有散去的香气，但几人都缄口不提，尹南也没说什么，接过道了声谢。
“明天是周日，如果没问题的话后天就可以开始上课了。”屋里地方小，如果三个人都进来倒显得有些逼仄，沈善文手里拎着一袋子柑橘，挂在门旁边的架子上，站在门口也没有进来，“还是照原先说好的来，尹老师教语文数学，陈老师教英语和其他副课。”
“我英语也没尹老师好，人家是名牌大学的呢。”陈璐璐吐了一下舌头，“我就一普本，顶多过了四级。”
“没事儿，咱们这儿小学只有五六年级有英语，还是近几年新开的，你就当副课上也行。”
“哎呀，再说吧，我都有点困了。”陈璐璐站起身去门口，往侧边弯着腰扒在门上，另一只手左右挥动两下，“拜拜呀~”
她说话间眼睛弯起来，本来就是个及其出挑的美人，这会儿更显出格外鲜活的灵气。二人离得很近，又特地压低了声音说话，尹南听不见，只能最后听到一句“我走了啊璐璐”。
一支笔在课本旁搁下，尹南用手指翻开第一页，没有吱声。
门咔擦一声合上，陈璐璐猫着腰去翻沈善文留下的一些东西，拿出手机拍了照片，不知道是发朋友圈还是发给什么人。
这里的人多半白天务农，晚上歇得很早，窗户是开着的，可以听到暮夏哀哀戚戚的虫鸣，矮楼上的天是质地细腻的墨蓝色点缀着星斑的晴朗夜空。
房间有自带的卫生间，二人洗漱完大概十点过后，尹南躺在自己的床上听到陈璐璐在跟她男朋友打电话，二人说了几句就开始吵，不知道触到了哪个霉头，陈璐璐把电话掐断，一抽一噎地哭了一个晚上。
两个人都没怎么睡好。
第二天尹南拉开窗帘，看到入目是欲坠未坠的晨色，日光熹微，是鱼鳞斑应该显出的好天气。
陈璐璐还在床上睡着，尹南用宿舍里的电磁炉把昨天带回来的菜热好放在桌上，自己吃过一点之后抱着课本出门。
在来之前她就一直跟常年在临崇县任教的一位乡村老教师保持着联系，对方姓席，名朝暮，已经年近花甲，住的地方离学校有点远，泥路难走，途经一道极为陡峭的山坡。
西南多山多雾，能见度大概只有十来米，尹南蹲在陡坡前半天，打开手机，依然没有信号。
怎么办？原路返回？
尹南握着手机在一旁的老榕树下蹲了一会儿，感觉自己衣角动了动，抬起头的时候，看到蓬乱的头发下一张脏兮兮的脸和清亮的眼珠子。
是个只有半人高的小女孩儿。
“怎么了？”尹南最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她下意识去兜里摸糖，好在带了几颗水果软糖，递过去放到女孩手心。
小女孩儿接过糖之后甜甜地笑了起来，也不说话，拉着尹南的衣角，等她站起来之后，两个人开始沿着泥路往前走。
尹南下意识将小女孩儿护在里面，但是这小姑娘比她想的要激灵许多，路走得轻巧又顺溜，自己反而成了被保护的那个。
“你知道我是谁吗？”尹南开口问。
“是，是尹老……师。”女孩儿声音不是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清脆软糯，反而是偏粗的，像没轻没重地敲残破的锣鼓，说起话来有种很吃力的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呀？”
“席，云，若。”
尹南这会儿听出来了，这个小女孩儿应该是有些口吃。她之前听说席朝暮老师收养了个脑子不大灵的小姑娘，这会儿看着应该是说不清楚话，但人是聪明的。
二人走了一段路，很快来到一处狭窄的可以下坡的小路。各种桑榆树，榕树，香樟簇拥着出的一个屋檐角，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站在门口，云若飞奔过去喊了声“爷爷”。
这声喊得挺顺畅。
尹南手里提着一袋子东西，里面装着一些水果和零食，还有几瓶牛奶，双手递过去：“席老师好。”
“这些我孙女会喜欢吃。”老人家说起话来声音沉稳，虽然鹤发鸡皮，但是目光如炬，“你是……签了三年合同的那个？”
“嗯，是我。”
“从哪里来？”
“申城。”
“申城——为什么来临崇？”
“因为临崇缺老师。”
很简单的一问一答，老爷子也没表现出高兴不高兴，就这么在院子的石凳子上坐下，周围满是晒好的苞谷，尹南踮起脚跟小心翼翼地挑地方下脚，到他跟前去听现在各年级的课程进度。
好在带了备课本，不然她这课本上笔记写得密密麻麻，还真没地方再勾画。
大概过了一两个小时，席朝暮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云若立刻跑到屋里端出个有她脸那么大的杯子，里面泡着一些或大或小的叶子，茶水偏烫，席朝暮接过喝了一口，朝尹南摆摆手，是赶客的意思。
尹南起身道别，小云若追上来，依然是很吃力地说话：“尹，尹老师，你真的……签，签了三年，吗？”
“对呀。”
小姑娘咧开嘴笑起来，尹南弯下腰把双手搭在小女孩儿肩上：“没事儿，慢慢说。”
“那，那就是三年……说好的，三，三年。”
“当然了，是三年就是三年。”尹南轻轻笑了笑，这会儿她并不明白这个三年是什么意思，给小姑娘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捧着记好的笔记往回走，云若想给她带路，尹南伸手指了指浮翠处烘托的檐角：“爷爷好像还在咳。”
云若看了看她，往后退了几秒，最后朝她摆摆手，小跑回院子里去了。
旭日行至中央，雾气散去大半，尹南按照来的路线走，靠里边的左手抱着教材，右边的手往上抓住落下的藤蔓，贴着山壁一点一点往前挪。
再往外一点是一道坡，被枯黄的竹叶铺了个严严实实，看不清底下有什么。
之前涂好的花露水似乎根本没用，蚊子给她手臂脚腕咬了不知道多少个包。
人总是这样，尹南想。
只要是自己做的决定，一开始千般万般好，时间久了再细软的丝绸也有崩坏发旧的时刻，再完美的作品也能从里面挑出骨头渣子来。
她告诉自己往前走，慢慢地熟悉了就好了。
路还很长，她一开始往这边走没发现，往回走看到学校的北面有一处钢筋水泥建筑，估摸着有几里距离，修得很高，所以很显眼。又并不是那样有设计感，像是在一片碧绿色的树林和金黄色的庄稼中平白卧了个厚墩墩的灰白色箱子，怪异，违和，让人心生疑惑。
哪里来的这么奇怪的建筑？钢厂还是别的什么工厂？
尹南眯起眼睛看了看，确信没有找到什么排污大管道，更加觉得有些稀奇。
她的脚步没有停，陡然间从左侧的密林中窜出一只灰黑色的活物，尹南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下意识攥紧右手握住的藤蔓，往边上躲了一下，一脚踩了空，结果回过神来整个人都挂在了藤蔓上。
幸好，教材没掉。
尹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抬起头，看到那只活物跳了几下，不知怎么，突然不动了。
原先的密林里走出来一个男人，看着是个练家子，身量高挑挺拔，纵身就从近三米高的岩石上跃下来，原本是想去看那只动物，听到尹南窘迫的一句“你，你好”，抬起眼，眉宇间显得凌厉而疏离。
她好像见过这双眼睛。
尹南脑子“叮”一下放空，觉得自己此刻手脚并用挂在藤蔓上的尴尬处境不亚于那天学了一家三口以及一条狗的口技。
见男人在看她，尹南立刻移开视线，支吾着又喊了一句：“裴博士？”
对方抬头，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顺手捞起一旁的另一根藤蔓抛过来：“接着。”
“接不了呀！”尹南抿起嘴唇，“我不能松手……这些都是教材，还有我的备课本。”
是她准备了好几个月的心血。
这话在这种情境下说出来会显得有些矫情，尹南自认不是个健谈的人，但这样的情况让她不得不开口：“那个……我是新来这里支教的老师，这些书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明天我就要给孩子们上课了。我……”
尹南后面的话带了些哭腔，面前的男人只说了一句“你别担心”。
他先半蹲下，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一个折叠式的铁笼子把那只动物罩住，挂上金属锁，随后站起身，一手攀在身侧的树干上，一手伸过来。
“啊？”尹南慌神。
“给我。”
“什，什么？”
“书。”
“哦哦哦。”尹南立刻反应过来，右手仍然紧紧抓住藤蔓，左手格外小心地将书挪过去，眼睛紧盯着这些课本，生怕出现一丁点儿差错。
好在这只手很稳，她要加上手臂才能抱住的书男人一个手掌就能拿下来。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块布料，应该是衣服，将她的书隔着这层布料放在泥地上，随后又伸出手来。
尹南只听到他说了一句“当心”，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就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拉了过去，甚至由于她右手握得太紧，藤蔓“啪”地一声断在空中，脚落了实地，但是由于惯性的作用她整个人都朝男人扑了过去。
一只手摁在她的额头上。
定格。
站稳了。
……救命！
才六神归主的尹南觉得自己快尴尬得七窍冒烟了，这是什么诡异的情境……将要投怀送抱结果被人一只手挡在一米开外？
“回宿舍吗？”
“回宿舍。”
“那你跟着我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