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鸿一上台就盯紧了自己的对手。
其实倘若他当真从头到脚都要模仿西门吹雪的话, 他就不该对自己的对手有这样大的反应。
但他一向不敢小瞧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毕竟他自己的堂妹叶灵和叶雪就并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
在这样的背景下, 一个容色绝代, 手中的剑也并非是凡品的姑娘, 以飘忽无定的轻功上了台,他又怎么敢小瞧这个对手。
对方那双雾气纠葛的眼睛,用让他觉得不太对劲的目光看着他,甚至让他有一瞬间觉得,对方的脸也要沉没在一种诡谲雾气中。
这让他试图让自己沉浸下心神的策略变得有点困难。
“我听说你最崇拜的剑客是西门吹雪。”“霍凌霄”开口说道。
这简直是个并不需要叶孤鸿回答的问题。
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剑客,若是年纪再小一点, 说自己是西门吹雪的儿子可能都有人会相信。
顶着霍凌霄壳子的玉罗刹险些在自己是来打个赝品,还是来打孙子的想法中纠结了一下。
但他总算还没忘记自己现在用的是谁的脸, 更没忘记霍凌霄的剑在自己手中。
这把比之金虹剑更有神剑有灵之势的宝剑, 早就已经跃跃欲试地想出风头了,甚至无声地表达了一番对他的嫌弃。
而他更不会感觉不到,远处看台上那位方才引动了万剑臣服异样的小皇帝, 同样正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虽说配合她行动算是一场交易, 一场他暂时取代她的身份, 让她顶替小皇帝行动引出谋逆乱贼,而她之后负责解决他西方魔教内部的叛党的交易。
可玉罗刹就是觉得,大约是早年挨的毒打让他有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也潜意识地把自己放在了下风的位置。
好在, 他这个下风不会是对着对面的叶孤鸿的。
他抬了抬下颌, 依然保持着霍凌霄的清傲绝尘的做派又说道, “那么让我看看, 你学到了几分本事。”
他手中的摇光剑出了鞘。
在金虹剑在高台上大显神威, 或者准确的说是金虹剑借了霍凌霄的控剑之术的光,让人觉得神异异常的时候,摇光剑就已经很想给自己正名了。
在剑出剑鞘的一瞬间,这把冰透覆雪的长剑上华光璨然。
但这道光华不过是一闪而过。
它总算还记得剑主将它交给现在握着它的家伙之时,叮嘱它的配合行动。
玉罗刹的剑是雾中剑,而不是剑芒万丈的剑,它总不能来个反其道而行。
叶孤鸿拔剑得快,这宛如雾中刺客的一剑却已经倏忽到了面前。
他仓促收剑防守,那一点幽光明灭的剑尖险之又险地被他拦了下来。
但这看似轻柔的一剑在与他手中的剑交触的一瞬间,一股惊人的力量从剑尖传出。
他临战经验不少,在察觉到对方内劲惊人后,飞快点地而退,缓和下了这一记重击的影响。
可他其实不该退。
玉罗刹的功法让他平日里始终蛰伏在一团白雾之中,现在人是出了雾不假,他的招式却还是在与人保持有距离的时候,要更强势得多。
层叠幻灭的剑影,让叶孤鸿几乎觉得自己并不是身在日光之下,而分明是被人丢进了迷雾中。
这一团迷雾里危机四伏,时刻会斜地里伸出一道幽灵一样的剑势。
他并非不曾处在迷雾当中过。
幽灵山庄之外的迷雾丛林他走过不知道多少遍。
他却从未有一日会觉得他连手脚都被捆缚在了这团迷雾里,要提起手中的剑应招都是一件万分困难的事情。
隔着雾气他看到了一双极其危险的眼睛。
会死的!
叶孤鸿在电光火石之间读出了那双眼睛里的情绪。
如果他不能挡住下一剑,他真的会死的!
所以他必须出剑,完全靠着自己融会贯通的武当剑法和自己的本能出剑,而不是靠着对西门吹雪的模仿出招,否则他这刚一登台就会成为对方夺取金虹剑的剑下祭品。
一道幽灵一般的轻淡剑招已经无声无息地逼近了他的脖颈。
在这一剑袭向叶孤鸿的时候,陆小凤蹭地一下就从看台上跳了起来。
被左右狐疑的目光盯着,他又坐了回去。
他现在可以确认了,他在满场寻人看到霍凌霄时候的奇怪感觉,并不是他的错觉——
此刻在台上的“霍凌霄”绝不是霍姑娘本人。
对方的剑法也很高不错,甚至应该说,不在死生一战的情况下,就算是陆小凤也没法将这个人的剑法跟其他人做出个合理的比较来。
但陆小凤可以确定一点,这一定不是霍凌霄的剑。
他见过她真正意义上的出手其实也只有两次。
一次是对红鞋子组织的公孙大娘,但那一次她连剑都没几乎可以算得上没有拔。
另一次是对上了方玉飞和寒梅,这一次出手得太快,又有点借力打力的意思在,其实也算不上真正的动手。
但摇光剑只要握在霍凌霄的手中,作为一个曾经被剑指着脖子过的人,陆小凤绝对有这个底气说,那是和台上之人握剑完全不同的状态。
一种,非要他说的话,就是有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狠绝架势。
可现在与叶孤鸿交手的这个“霍凌霄”,要他说起来的话,还是更像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而霍凌霄大约不会觉得叶孤鸿配当这个老鼠。
那么霍凌霄本人在哪里?
陆小凤坐回来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忽然在想刚才金虹剑弄出的一幕惊人动静,是不是有可能是人为的,而非是剑本身的功劳。
又想到倘若他不曾看错的话,小皇帝在收剑而回的时候,他曾经隐约看到,他的眼睛分明就是跟霍凌霄一样的颜色。
并不是因为日光所照,剑光所映而呈现出的比之常人浅淡不少的颜色。
“不是吧?”他小声嘀咕着便将目光投向了那处视线最好的看台。
可因为看台在南面,太阳也在南面,他逆着光看去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光影中,层层罗盖已经将那一抹明黄色给完全遮盖住了,根本看不出对方的样子和神情。
“什么不是?”李燕北才被陆小凤的动作惊了一跳,从看人交手的沉浸中分出了点心神,自然没错过陆小凤的这句低语。
“没什么,看比斗吧。”
“这还有什么好看的,今日的对决本来几乎不会出现强者对决,这个叶孤鸿我原本还挺看好进入三轮之内的,结果遇上的这个才真是个厉害的。”
李燕北不会蠢到给叶孤鸿押注,毕竟叶孤鸿也不是叶孤城,评价的时候丝毫也没给对方留什么情面,“你看,他要输了。”
台上的叶孤鸿已经满头是汗。
别人理解不了他这个束手束脚的打法,只觉得他的表现实在是狼狈得很。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到底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危局。
那明明是一把映雪寒光的长剑,却在这剑招中有自晦藏拙的收敛。
而这每一剑刺出都让他有种错觉,他其实从头到尾都并未看清过,到底有多少道剑招可以临阵变化。
那每一道抵达他面前的都已经足够让他疲于奔命了。
这白衣青袍的女剑客,在说完了论剑开场的那两句话后就不曾再多说什么。
可叶孤鸿就是觉得这剑风绵密的困境之中,另有一道质问直冲天灵而来——
你学西门吹雪就学到了这个?
叶孤鸿咬着牙,忍着汗珠几乎沁入眼睛的酸涩,试图从这天/衣无缝的剑招中找到撕裂开迷雾的破绽。
却浑然不觉,在他的一步步后退中,已经退到了高台的边缘,距离从“悬崖”上跌落也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
可在看客都不免为他捏了一把冷汗的当口,那种密不透风,无处不在的剑招却忽然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叶孤鸿出剑扑了个空,在台上踉跄了一步,险之又险地从跌落的边缘走了回来。
而他的对手,已经站到了论剑开始时候的位置,就仿佛一刻也不曾挪动过一般。
胜负已分。
叶孤鸿并不是个傻子。
他在一回身看到自己身后的状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到底输了对方多少了,也知道自己没真的摔下去,脸面被摔个彻底,也是因为对方存了点谦让的心思。
玉罗刹当然不是个谦让的人,可谁让他现在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份。
霍凌霄选择让他来取代自己站在这里,就是因为图他起码不会丢她的脸。
做儿子的混出了个剑□□头,同样出自雪衣人一脉的、当爹的玉罗刹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若是他咄咄逼人,怎么看都很掉霍凌霄这副道家剑君的气派。
本着能不挨打就不挨打的原则,玉罗刹在出够了气之后就果断收了手。
反正他已经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在他对面的这个年轻剑客,现在大约除了都穿着白衣之外,也没什么跟西门吹雪相似的地方了。
他虽然依然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剑,但谁都看得出来,他身上的剑势已经颓丧,只在那双眼睛里还看得到一点残灯余火。
“多谢……”叶孤鸿原本想说多谢姑娘指教,又觉得在论剑之处分什么姑娘公子很不妥当,改口说道,“多谢前辈指教。”
他说完这句就跳下了高台,却不是回到人群之中,而是直接出了论剑场地,转瞬间消失无踪。
“对这个小年轻来说,打击挺大的吧。”李燕北感慨道。
“但现在醒悟过来还为时不晚,总比已经彻底觉得自己模仿西门吹雪的剑道,一条路走到黑了再被人击败,落到剑心有损的地步要好得多。”陆小凤回道。“何况也不是什么情况下,他的对手都会愿意做这个对他手下留情的人的。”
“你要是这么说倒也对,这位霍姑娘好气度。”
陆小凤觉得有点心梗。
他一方面觉得这位顶替了霍凌霄站在这里的人,确实没有堕了她的名头,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好像完全被霍凌霄瞒在鼓里,还被她的一张纸条给扰得心神大乱,实在有点丢脸。
夸这个替身也不是,不夸也不是,干脆转移开了话题。
“你觉不觉得,叶孤鸿输了,木道人的表情有点奇怪。”
木道人站在一个相当不起眼的位置,若非陆小凤因为上黄山一行发觉出了些端倪,原本还不会对他有此关注。
李燕北顺着陆小凤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看到了木道人脸上迟缓一步恢复平静的神色。
这个表情确实有点耐人寻味。
叶孤鸿是玉树剑客叶凌风的侄子,而叶凌风不仅是木道人的俗家弟子,还娶了木道人的表妹神眼沈三娘为妻,虽然后来似乎发生了什么意外,这两人都销声匿迹了,可木道人向来对外宽和,以李燕北看来——
在叶孤鸿战败,甚至是以近乎仓皇的方式逃离的时候,木道人就算不关照关照这个不管是从姻亲上来说,还是从武当前后辈关系来说,都有所关联的后辈,也不应该在此刻表现出一种,要李燕北这个社会老油条来说,有些近乎于幸灾乐祸的表情。
虽然这个表情很快湮没在了他闲云野鹤一般自在的表情之下,但或许是因为觉得没人会注意到这个角落,他的表情管理还是失控了一瞬。
身在高台之上,还顶着当今天子身份的霍凌霄,也将这个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有点意思。
可惜在玉罗刹扮演的“霍凌霄”和叶孤鸿的交手之后,今日的比斗中便已经没有什么还有看头的交手场面了。
来此夺剑一争的剑客不少,要在一日之内决出结果绝无可能。
安排赛程的魏子云自己就是个剑道技艺不俗的剑客,自然知道越是顶尖的剑客交手,就越是需要足够的休息时间,每人每日比剑两场还算是合适。
在这两场内,运气不好撞上叶孤城西门吹雪等人的,不像是遇上霍凌霄的叶孤鸿一般,还垂死挣扎了一番,基本都在数招内就分出了胜负。
如此快的交手中,实在很难让人看清这几位手握邀请函的剑客所用出的剑招路数。
而不知觉间,今日的比斗已经到了尾声。
陆小凤顺着人流一道走出了西山。
他借着日落的余光又往后看了一眼。
那把金虹剑依然被放置在高台上,被决定留在此地等明日比斗的人,以及皇室的剑客侍从看守着。
不过他暂时没这个多余的心力去管金虹剑在这样的看守之下会不会失窃,他骑在往京城折返的马上,思绪都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霍凌霄让人送来的那张纸正被他捏在手中。
在反复的指尖揉搓中,他甚至有种这张纸会被他在疏忽之下揉碎的错觉,但这又无疑是他进门的通行证。
这一收一放的拿捏,捏住的正是他胸膛里的那颗心脏。
现在他进了那个已经去过几次的小院,也第一次走进房中,好像这颗心脏才终于在长久的颠簸中归了位。
解下青袍搁在一边,只穿着白衣的姑娘将摇光剑搁在了一边,走向了他。
在与她目光对视的时候,陆小凤可以确认,现在在他面前的绝不是任何人假扮的霍凌霄,而就是她本人。
“陆小凤也会偶尔嘴笨说不出话来吗?”她眉眼一弯,露出了个少见的,让人觉得有点放纵而肆意的笑容。
在她的靠近中,那只握剑的手,被灯烛照得透明泛红的手指搭在了他的脖颈上。
不是那种寻常的搂住后颈的动作,而是就以指尖轻触他的咽喉,一个像是在问他为何不说话,却充满了暗示意味的动作。
这样近的距离足够陆小凤灵敏的鼻子闻到,她身上有种平日绝不会出现在身上的略显沉重的熏香气息。
这是一种出自皇室的熏香。
但在她指尖触碰咽喉,从起伏的喉结上扫过的时候,陆小凤觉得他满腔的疑惑都在这此时被封锁在了出口的一瞬。
他原本觉得自己的灵犀一指,已经是这天下最精妙的手上功夫,却发觉还是霍凌霄的这一只手更能精准地直指要害。
“霍姑娘……”陆小凤叹了口气。
“你好像已经猜到我今日在扮演什么角色了,”霍凌霄眼睫微动,搅动起了眼波里的一片微澜,“那你应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