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实在说不出个不该来。
方玉飞的情况与霍休几乎没什么分别, 都是在他面前亲口承认了。
他但凡拦住霍凌霄的杀招,他都觉得对不住那些个死在黑虎堂手里的人。
陆小凤并非第一次听到飞天玉虎的名头。
黑虎堂近年来崛起的速度尤其快。
一则是因为黑虎堂中组织划分尤其分明, 司掌情报的和负责行动的相互配合, 效率丝毫不在青衣楼之下。
二则是因为黑虎堂足够有钱,比之帮中富家子弟颇多,门派中还产金沙的点苍派还要有钱。
第三便是——
飞天玉虎是个神秘的高手。
江湖上这两年来多有一种传闻, 将两位名中带玉的高手并称了个“西北双玉”。
西方一玉就是西方魔教的教主玉罗刹,而北方一玉就是北方黑虎堂的总堂主飞天玉虎。
现在当飞天玉虎这个名号跟方玉飞联系在一起的时候,陆小凤心中有说不出的微妙。
但也或许, 在刚才他与寒梅的谈话中他就应该看出来,他或许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朋友。
“银鹞子”是个花花公子不错, 却不是方玉飞自称的那个女人无不可利用, 姐妹也能卖进火坑, 朋友也可以当做棋子利用的样子。
在霍凌霄拔剑而落的当口,陆小凤的脸也出现在了这位黑虎堂堂主的面前。
他这见了鬼一般的表情让那张原本还算俊俏的脸越发扭曲苍白。
像个恶鬼,不像个朋友。
陆小凤眼见着方玉飞的爪上银钩和寒梅的剑, 都在此时朝着霍凌霄攻去。
可他还未等来得及出手帮忙,就已经看见她手中的摇光剑以轻描淡写地方式穿入了这剑招和爪势之间。
在这一刻, 寒梅的剑仿佛受到了什么无形的牵引一般, 顺着摇光剑上一缕月光的指引,直入方玉飞的胸膛。
而那对黑虎掏心的利爪只是擦破了一点寒梅的手臂,这位西方魔教的护法就已经毒入肺腑。
他们两人甚至都没看清这位横空杀出的女剑客到底是如何出招的。
在生命的尽头,方玉飞只能听到她收剑而回,语气淡漠地开口说道, “沙曼让我向你问好。”
沙曼, 那个年幼之时就被他卖入妓院里的妹妹。
方玉飞还想张口说什么, 但他的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口血气, 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到眼前一黑,与中毒身亡的寒梅一道倒在了地上。
陆小凤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霍凌霄却没给他发呆的机会。
“带上他们两个的尸体,送到六扇门去,让金九龄处理剩下的事情。有黑虎堂在京城里闹事被处决的警告在,这些江湖侠士能安分一点。”
黑虎堂和方玉飞之间的关系,人都死了也不是那么难找的。
霍凌霄选他动手,正因为他足够分量,也足够有说服力。
金九龄这个暂时还被她留着一条命的劳动力也会将该做的事情做完的。
陆小凤认命地给当了一回苦力。
不过在搬运尸体之前,他也没忘记将方玉飞那对带毒的爪套和寒梅中毒的伤口都给找东西裹了起来,免得他一时不慎要从一个苦力变成一个受害者。
那就不是太妙了。
连夜被喊起来处理此事的金九龄,跟陆小凤来了一出六扇门门前的面面相觑。
“我没想到你还会管这个。”金九龄接过了这两个包袱,知道自己接下来是不指望休息了。
好在也算是后半夜接近清晨的时候了,最近京城里的状态他原本也休息不了多久。
金九龄越发痛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对着南王府下手,若是有那么一批财宝在,他便是说自己打算金盆洗手退出六扇门,应当也没什么问题。
偏偏他才拿到手那宝库钥匙不久,不是合适的作案时机。
至于传闻之中巨富的黑虎堂,既然是六扇门督办的案子,金九龄想从中捞一笔油水也做不到,何况是在这样敏感的时机下。
“老实说,我也没想到。”陆小凤摊了摊手,“我比谁都不想亲手把自己的朋友送到这里。”
天色未明,陆小凤却觉得自己应当没有看错,在他说到后半句的时候,金九龄的表情有一瞬间格外的奇怪。
但他毕竟是个长年在官僚公门里混迹的人,养气定神的面子功夫还是做得相当不错的,又很快平复了心情,转而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
“我之前听他们说,你为了请动西门吹雪前来,把自己的胡子都给剃了。原本还以为这消息不属实,我都认识你这么久了也没见过你把这两撇胡子整没了,谁知道还是真的。”
金九龄说起这个表情就自然多了。
“你没有这么丧心病狂叫人来围观吧?”陆小凤摸了摸鼻下,狐疑地看向金九龄。
“那倒没有,只是觉得你这次牺牲挺大的。”
“确实牺牲挺大的……”陆小凤嘀咕着。
别人以为他是因为请西门吹雪才剃的胡子,可他自己知道,那分明就是为了调查古松居士不引人怀疑才做出的牺牲,等同于一边牺牲了个还觉得是朋友的人,一边牺牲了自己的胡子。
现在还牺牲了自己能睡三两银子一晚,就不睡二两九价格,绝对要保证质量的睡眠时间,跑出来陪霍凌霄砍人,砍的还是自己的另外一个朋友。
他忽然就觉得司空摘星这个猴精有时候说话不着调,有些时候的用词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比如说,爬天梯。
霍凌霄并没有跟他一道出现在金九龄面前,而是等在了街角。
她那头与常人有别的亮银色长发,被她用什么特殊的染料给改成了黑色,即便如此,当陆小凤拐过了街角看到人的时候,还是有种她就算披个破布,大概也与人间有别的感觉。
陆小凤说道:“霍姑娘,可否陪我走走。”
霍凌霄原本以为陆小凤这是又发觉自己看错了个朋友,觉得自己交友不慎,心情郁结,本着还是得关心关心这个斩恶进度工具人的心态,开解开解他也没毛病,便同意了他这个请求。
谁知道陆小凤好像说走走就当真是走走。
京城里的外来人多了,对饭食的需求也多了不少。
还未到日出时分,陆小凤兜兜转转了几条街道,霍凌霄就看到前方的街口有个已经燃着烟气的早餐铺子。
陆小凤熟门熟路地走过去跟老板攀谈,要了一份火烧夹猪头肉和咸菜豆汁(*),还让老板多加一份肉,活像是要把刚才卖力搬人的消耗给补回来。
“霍姑娘要来一份吗?”他转头问道。
“不必了。”
她在京城里待的时间绝对要比陆小凤久得多,也没适应这些东西。
陆小凤觉得霍凌霄拒绝得太快,有点可惜。
他昨日跟花满楼一道吃了三家铺子,要他说他这将近两年没上京城里来,第一怀念的绝不是那三样,而是眼前的豆汁锅里冒着热气的豆汁。
等三大碗下肚,他又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早餐摊的摊主也总算认出来了这个这么早就出现的客人,居然还是个认识的人,就是少了两条眉毛而已,干脆给他后面加的两碗豆汁都给免了单。
霍凌霄看得很清楚,等陆小凤揣着火烧离开那摊位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神采飞扬的。
“你看,这便是朋友交得多的好处。”陆小凤得意地说道。
“省钱的好处?”霍凌霄问道。
“当然不是,大概就是人生处处有惊喜的好处。”
陆小凤将最后一口火烧夹肉吞咽了下去,将油纸袋折了个团先揣进了袖中,懒散地伸了个懒腰,这才继续说道,“霍姑娘可能理解不了我这种乐趣,就算明知道可能交到有问题的朋友,也被教过擦亮眼睛了,但下一次若是还有这么个交朋友的机会,陆小凤也不会讳疾忌医,有所避讳的。”
“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到底是随时出没的惊喜先到,还是厄运先到。何必为了个并不存在的打击就舍弃这种乐趣。”
陆小凤的披风被清晨的风吹起了个弧度,尚有几分晨雾的街道上那一点明艳的红,仿佛要将这雾气给完全搅碎了。
他又似乎是因为吃饱喝足,最困倦的时候又已经过了,干脆唱起了歌。
他唱的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霍凌霄还是头一次知道,有人的唱歌可以唱得如此难听。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不仅唱得难听,也只会这一句。
她刚想问问陆小凤唱成这么个鬼样子为什么之前没被人给打死,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身旁的男人给握住了,一把将她拽了出去。
在他们刚才经过的街道一侧的房屋二层,打开的窗子里忽然泼出了一盆水,伴随着的是一口夹带着京腔着叫骂声。
从陆小凤这个唱歌的难听到为什么扰人清梦,噼里啪啦地骂了个遍,然后就听到一声重重地合上窗户的声音。
“……”霍凌霄木然。
她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若不是他们躲得快,这盆水就该泼在他们身上了。
而看看他这个躲闪的熟练姿态,她就觉得这家伙之前没少经历过这样的情况。
那盆兜头罩下的水被躲开了,陆小凤却没有立刻松开她的手。
在这张纤尘不染,清冷凉薄的脸上,实在少见地出现了几分恼怒的情态。
但这种怒意又和一般人生气的时候,那种恨不得拿刀砍人的样子不一样,她只是眉峰压低,从眼神里迸溅出一种在陆小凤看来异常鲜活的颜色。
美人生气起来的样子也是好看的。
要陆小凤说来,霍凌霄这种高岭之花被凡尘俗世困扰的生气,更加显得好看得惊人。
这算是他的功劳。
虽然下一刻他的手背就被人拍了一下,不得不松开了她的手腕。
陆小凤觉得有点可惜。
他好不容易并非是因为登徒子的做派,牵上了自己看中的姑娘的手,可惜也只保持了那么一瞬而已。
若是再牵下去,难保她不会把他的手给砍了。
反正说白了她也只是需要他说一句“该杀”而已,能够说话也就已经足够了。
陆小凤轻咳了声,道:“刚才连累你了。”
霍凌霄端详着他这张意气风发却并不显得轻浮的脸,咬牙问道,“你明知道自己唱成这样为什么还唱?”
他摊了摊手,“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反正谁也不知道是惊喜先到还是厄运先到,刚才可能泼出来的是一盆水,也有可能是一个格外欣赏我的歌喉的知己,既然水是能躲开的,我为什么要因为顾虑这东西的缘故,放弃唱歌呢。”
这理由居然还挺站得住脚的……
“那你可以把歌喉练好一点,或者多学几句唱词,鬼听了你的歌都害怕。”
她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陆小凤闻言不由朗声一笑。
但对霍凌霄的这评价,他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起码他已经破罐子破摔地发现了一个在她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方式。
而且——
陆小凤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霍凌霄的背影,又跟了上去。
“霍姑娘,既然有这么个协定,你我之间便定然是要多待在一起的。”
陆小凤继续说道,“协定中既然已经说了,除了问询是否当杀的问题之外,你我互不干涉,所以我若要为了调节心态唱唱歌,你也拦不了我不是吗?”
“……下次离我远点唱。”
否则她迟早心梗。
“其实还有个解决的办法的,”陆小凤挑了挑眉头,成功让霍凌霄的目光再次落在他那张神气活现的脸上,“我这人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刚才霍姑娘在听到第一句的时候,不是嫌弃我唱的难听,是想纠正我的曲调,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
“那么一定有人给你唱过这首歌,霍姑娘如此聪慧,不可能记不住,若是你肯教的话,说不定我陆小凤就能改——”
陆小凤一把握住了霍凌霄的手腕,正在他的脸侧。
那原本是一下要甩在他脸上的巴掌。
“看来我说对了。”
陆小凤现在的语调比刚才不知道正经了多少倍。
那双在目睹了朋友将他当做是个棋子和好用的背锅工具变得有点晦暗,又在从朋友那里得到了两杯免费豆汁后重新燃起明光的眼睛,现在带着一点让人觉得异常通透的清波。
对她比之刚才险些被连累当落汤鸡的时候,还要表现得更加气恼的样子,陆小凤丝毫也不觉得有什么压力。
反正他的利用价值在这里,霍凌霄也不会一剑把他砍了。
他也确实猜对了。
“你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想法吗?”陆小凤苦笑,“我在想你若不表现得那么明显有前尘挂念,我便可以说服自己——”
“霍姑娘修剑入道,太上忘情,陆小凤是个风流浪子配不上霍姑娘,便是心中苦涩,只配与你做个交易也无妨。”
“可你喜欢莲花灯,看着六分半的牌匾露出过怀念的表情,对有人唱歌给你听的反应也不对劲,分明有个人在你心里占据了不小的份量。”
陆小凤现在觉得,自己此前有过感情经验也是好事,起码霍凌霄的异常他看得明明白白。
“霍姑娘,我不知道你的这段感情为何结束,是因为千载对你来说也不过弹指间,还是因为对方接受不了你的异常,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
“我没你看人看得那么不准。”霍凌霄打断了他的理由推论。
在这个距离下,将升的朝阳将她颜色极淡的眼睛给染上了一点辉光,像是冰川上的寒火。
“行行行,算我说错了。”陆小凤举起了另一只讨扰,“我就是想说,我陆小凤都这样了也没避讳朋友这个词,霍姑娘何必不让自己过得痛快点。”
“羁绊也好,麻烦也罢,总之既然已经是有缘人,为何不能谈谈真感情。”
看霍凌霄脸上的怒意缓和了几分,陆小凤又趁热打铁地说道,“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又如何,难保朝朝暮暮又如何,男人可以寻欢作乐不顾后事,霍姑娘也未尝不可。”
“你在自荐枕席?”霍凌霄听出了陆小凤话中的意思。
他脸上就差没把他不需要人负责几个字给写上去。
“霍姑娘若是这么理解也……”
陆小凤脸色一变,一把拽着她闪身后退。
又一盆水泼在了他们原本站着的位置。
二楼探出的人指着他们的脑袋骂道,“你们谈情说爱能不能不要一大早在这里唠叨!给人一点睡懒觉的机会行不行!”
“……”
霍凌霄一把甩开陆小凤,扭头就走。
她决定,论剑之会之前,她不想看到这个家伙了。
他的建议不错,但是跟这人混一起她迟早气死。
为什么这个人居然正好是那个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