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樾登基的时候是在六月。
筹备此番突袭辽境的行动, 虽说也是本着以快为上，但算来这一路车马行进不宜过快，以免引起辽军的怀疑, 在与刘延庆统帅的军马会师之时, 也已经进入了七月。
霍凌霄所言, 大约会在草原上过冬，并不是一句错误的估计。
赵樾虽然有些地方想不通, 却也知道自己是如何坐上的这个皇位。
朝中有诸葛神侯, 以及被调入中央的李纲等人支持, 加之郑太后对朝堂政事或许是为了不步当年向太后的后尘，并无那么多指手画脚的意思, 这让赵樾对宋辽之战的支援力度, 属实可以说是远胜过他那个不靠谱的父皇。
饶是如此, 辽国毕竟国土辽阔，要将这些地方逐步收编, 边关的武将一步步得到启用, 紧跟着安排上管辖地方的文官，都不是这狼烟雷霆, 千里轰炸一般迅疾的行动。
在这些推进的辽境整顿中, 还要提防完颜阿骨打终于得知——辽国皇帝耶律延禧死在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之中，上京更是落入了宋朝军队手中后, 本着试试就试试的心态, 来上一出突袭。
这五年间, 在辽国边境肆虐, 连抢下数州的战果已经彻底养肥了他的胆子。
只不过, 宋军这次的攻辽实在是太快了, 快到让完颜阿骨打觉得他们的出击不是神兵天降, 就是有神灵冥冥之中在为其助力。
这如何能不联想到此前被他嘲讽过的赵佶飞升，赵樾承袭福祉继位的说法。
完颜阿骨打有点怀疑人生。
但再如何怀疑此中不是寻常的兵力推进交手，他还是得把自己的兵力布置在防线上，甚至盘算着在辽国的四分五裂之中，他这个同样是外来者的，能不能再咬下一口肥肉来。
他跟宋朝的情况不同。
从原本龟缩在东北的地方，每扩展出去一点国土，对他来说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不对，他还是做过一个赔本买卖的。
金国皇室的不传之秘乌日神枪，被他当做结盟的礼物送给了那位方小侯爷，本指望着他能助力自己缔结和宋的合盟，让他更为顺遂地夺取辽国土地，谁知道方应看就这么死了，乌日神枪的要诀恐怕都被别人给得到了。
更对他来说是个难捱的消息是，原本这一年正是他意图进取上京之时，看似还是个庞然大物，实则已然不堪一击的辽国就这么被人摘了桃子。
按照那三府的交手战报看，宋军可不是个软柿子。
他们更是在冬季降临之时，将战线推到了黄龙府。
黄龙府之战，原本是完颜阿骨打所认定的灭辽开端，在五年前带给了他建都立业的信心。
但如今交战双方换了人，主动权也不在他手中，面对迫近而来的，仿佛是要将这几十年间积压的余烈都释放出来的宋军，完颜阿骨打意识到，他必须改变对宋的认知，更要知道，这是自己的搏命一战。
“宗泽将军，俺老韩很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把女真族给彻底清扫了，这塞外风光是好，但是……”
韩世忠挠了挠头，他想回去看看童贯这狗东西的狼狈样子，万一去晚了谁知道还看不看得到。
在韩世忠升调河北西路的总管之时，童贯就已经因为军功分配凭借个人臆断，有偏袒徇私，昧下军功的罪责，只是因为新帝刚刚登基，到底要奉行仁政，不宜处理过重，这才只是让他被官贬一级。
但现在他们在这草原上行军近半年，先是将耶律延禧丢给金国的两州土地夺了回来，而后更是一步步蚕食金国的地盘，和完颜阿骨打的精锐将士终于有了正面的冲突。
屡次传到汴京城中的捷报，以及朝堂中驳斥六贼的呼声越发高涨，让对童贯的审判终于推上了日程。
韩世忠虽然清楚不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却也无端有种他在前线暴打外敌脑壳，同时也在把童贯往地里捶的错觉。
宗泽都觉得近日来韩世忠的表现好像更加勇武了。
而有此等勇气征战的，绝不只是韩世忠一人。
他展开了手中，由金风细雨楼白楼中人担任的传讯使者，送来的汴京城中消息。
六贼之中的李彦，因为在京畿之地囤积良田三万四千多顷，更是坑害良民数以千计，被弹劾检举后入狱查办。
若是六月的时候，赵樾可能还不会直接将人捋下去，但自打他即位以来，传入京中的战报都有一种让人觉得不真实的感觉，他更是坐实了自己实乃是顺应祥瑞之势坐上皇位的说法。
不趁着外边形势正好，砍一个李彦来让出征的将士痛快痛快，进而有这个杀到金国都城之下，杀到完颜阿骨打面前的动力，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李彦之死带来的，将会是又一批投军的新生代力量。
“快了。”宗泽捏着手中的字条，觉得就算自己始终沉浸在梦境之中也无妨了，若是在梦中能先灭辽后灭金，将这大宋命运扭转，他也总算是不枉此生，“快了！”
塞上飞雪已经开始落了下来。
好在此地的将士中，不乏是从原本与西夏交手的边界上调度而来的，更有相当一部分闻听得霍凌霄等人行事，而赶来边关支援的武林人士，这些武林侠士的抗寒能力，远比普通将士要高得多。
这一战并没有宗泽此前料想的那样难打。
他从城墙之上望下去，正看到霍凌霄和狄飞惊一人牵着一匹马，从枯草荒原，漫天落雪之间走过。
在往城中走来的路上，不乏有顶着将士的盔甲，却停下来与两人打招呼的人，显然是认得他们的。
当然就算不认得，总也知道这两人过分醒目的特征。
一个红颜白发，一个头颅长垂。
宗泽在边关久了总不免有了交谈的朋友，比如那位金风细雨楼楼主，他明明有统帅群雄的地位，却宁愿涉险前来，更因为出身宋辽边境的应州，和宗泽之间多了不少话题，便是他的一位忘年交。
他在话中也提到过狄飞惊。
他说他一度认为这位智能天纵的大堂主，迟早要因为报答雷损的知遇之恩，而从一个他原本认定可平定局势可与之合作的聪明人，变成一个必杀的祸患，不过如今不必担心这种问题了——
有人管着他呢。
就连当日赵佶“飞升”之日那些个反叛的六分半堂中人，都被狄飞惊在宋军站稳了脚跟后，着人送来了此地戴罪立功。
现在这些人也成了那批参军的武林人士中的一支队伍。
而这结果，又不得不说与霍凌霄密不可分。
宗泽是知道，在当日的千里奔袭，群侠为国而战之中，其实有几对夫妻情侣的组合的。
但他还是觉得，这一对形貌姝异，听闻成亲之事还伴随着白事的，真就是最特殊的。
霍凌霄并没在意周遭时而出现的探寻目光。
上京临潢府一战，便已经将她的任务进度推到了四十以上，更加上随后的宋军征战，她的进度直接达到了三位数。
虽说要杀的乃是有名有姓的恶人，那些个助力的小喽啰应当不能作数，但这为官者中，尤其是在一个身处朝代末期贪图享乐的皇帝治下，到底潜藏着多少中饱私囊，让自己过活好便已经足够的官员，霍凌霄也没法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她也好像从此番出手中，发觉了一条更加适合她用来推进进度的方式。
但大约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这样的运气的。
王朝兴替也往往伴随着流血牺牲，见到也未必就是好事。
何况，如果没有狄飞惊口中所判定的“该杀”，没有这个不知道为何会与她的任务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有缘之人，她可能也无法在这一出宋朝军民的反击一战，开疆拓土中，得到自己所希冀的收获。
她一手牵着方才纵马塞上的名驹，另一只手握住了狄飞惊的手。
飞雪跌坠在他的发间，在并未化开的时候，仿佛是一抹交织在鸦羽一般发色之间的银白。
塞外不如京城中风水养人，军士整顿调令的号角，操练用兵的召集口号，都让一顿安眠变得有些奢侈，狄飞惊的脸虽依然好看得惊人，却也到底因为是人而不是神，显出几分疲倦苍白的模样。
但他眉眼间已不复淤积的算计，眸光中浮华涤荡过后的凛冽与坦荡，在他秀致的眉目间蔓延，也隐约多了几分英烈之气。
能看得见这样令人心动的眸光的人并不多。
他只在身边的姑娘转向他的时候，才会将眼帘抬起，露出那双宛如浸润在清水中洗过，含着一缕波光沉影的眼睛。
在这并肩而行中，狄飞惊并未开口，却觉得这一份心头宁静，已然是他从未奢求能够得到的——
即便从霍凌霄的口中并不会说出什么雪落满身，与君白头的许诺。
在三天前，他终于鼓起勇气，在情意缠/绵之后问起她肩头的那道贯穿伤的由来。
这一次霍凌霄并没有以什么时候该问，什么时候不该问为由，跳过这个问题。
她用异常平静的语气给出了一个答案，她说那是天雷所致。
狄飞惊一想到此处，便不由收紧了指节。
在这个答案背后所潜藏的惊心动魄，狄飞惊甚至不敢随意揣度。
只是他模糊觉得，这道伤口好像随着近日的战果扩张，而缩减了那么一点。
这一点变化并不那么分明，但狄飞惊信得过自己的眼力，这应该不是错觉才对。
“我听说雷娇在这里立功立了不少。”霍凌霄忽然开口说道。
身为六分半堂中雷门嫡系，雷娇能坐上这个堂主的位置跟她本身敢拼也分不开。
在被狄飞惊着人送来边境之后，一开始还对这位“背叛”了雷损的狄大堂主破口大骂，后来在听完了边防将士聚集的誓师动员之后，她又安静了。
她身手本就走的敏捷一途，加之武功也不低，说是如鱼得水也不为过。
“等到与完颜阿骨打的一战后，便把她送回汴京吧，若是还愿意待在六分半堂，那便继续做个堂主，若是不愿意，她想回去江南霹雳堂也无妨。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你找我要的交易——”
要不是霍凌霄忽然说起来这事，在这频频爆发的战事之中，狄飞惊其实都记不起来了。
“你说一个该杀，便为六分半堂换回一条赦免的命。”霍凌霄顿了顿，似乎在计算到如今能换回多少条人命了，“已有大约八十个人了，看来你要头疼了。若是一个两个的，还能以此前为六分半堂的贡献来计算，但八十个，不好算吧？有些细枝末节的功劳，彼此之间也比不出来。”
她本想看看狄飞惊的脸上会不会出现什么为难的神情，却只看到他笑得温柔内敛，在塞外凛冬之中，让人依稀看到了绽放的春色，“那我便跟着你，直到六分半堂中可赦之人的名额凑够为止好了。”
他捏了捏霍凌霄的指尖，“走吧，该回城备战了，我替你知会过他们，此番与完颜阿骨打的决胜一战，他们依然有用武之地。”
“那就多谢我的……大堂主了。”
狄飞惊觉得，她想说的可能不是大堂主，而是另一个词。
但他眼见她扬眉一笑，这凌剑肆意，何其惊艳的样子，又如何让他说得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这也无疑是个从末路悲歌走向群星璀璨的时代。
坐在厅堂之上的，依然是上一次执行天雷计划的那些人，而现在又有了更多闻讯赶来的。
比如说原本想上京城里碰碰运气，现在决定上边塞来，将自己的相思刀销魂剑用在金兵头上的王小石。
比如说接到了温文传信后，也从洛阳动身而来的温晚。
比如说桃花社七大寇天机等组织的人。
再比如……
这些人现在有了个相同的认知，那便是京城里的势力碰撞摩擦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比比谁杀的金兵更多！
有方歌吟这种在江湖上到底有标杆意义的人物，有苏梦枕这种备受拥趸的势力领袖，更有霍凌霄这种一剑惊天下的群龙之首，所引发的绝不只是一种盲目追随的浪潮而已。
狄飞惊早已经替她将金国的地图挂在了堂前。
被标红的两处，一处是现在僵持，但已然由宋军占据了上风的黄龙府，一处便是下一道金军防线。
“黄龙府战后，真正需要我们助力的，是此处。”霍凌霄指着地图上的出河店所在，沉声说道，“出河店外便是鸭子河，六年前，女真族在此地痛击过辽军一次，此后这里就一直为他们所占据，论起对此地地形的熟悉，我们不如他们。”
她说是说着不如，实际上神情宁定，谁都看不出其中有灭己方威风的意思。
“如今天寒地冻，鸭子河上早已经结起坚冰了，我想听听唐门、黑面蔡家、神枪会，以及妙手班家的想法。”
这正是身在此地的四家能以特殊武器和机关见长的势力。
霍凌霄又抢在这四家代表开口之间，先一步给此行定了基调。
“既然上一次叫做天雷计划，那么这一次——”
“就叫过河行动好了！”
过河！
灭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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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元年十一月，宋军破金于出河店。
趁势追击之下，金主完颜阿骨打被斩于阵前。
但等战事尘埃落定，众人重返汴京的时候，还是到了年底。
灭辽破金的两道重大捷报，让汴京城中的这个即将到达的新年，也变得更加有了庆祝的由头。
当然除了战报之外，还有一个理由，蔡京以自己“老迈”无力，不堪任职为由自行请辞。
因为霍凌霄在返京之前给他送了一份礼物。
这个礼物原本在她与狄飞惊的笑谈中，应当成为送给赵樾的新年礼物。
但她左思右想，觉得小皇帝过了年也不过是六岁，用人头当新年礼物属实是凶残了一点，也不利于他的身心健康。
干脆包装都没更换，就是换了个接收礼物的人。
于是蔡京就这样收到了她专门让六分半堂的跑腿，从东北送来的完颜阿骨打的人头。
其实霍绫只是想警告一下蔡京，少试图让人试探，往小皇帝面前上眼药。
结果前有童贯被清算，后有李彦被送上刑场，十一月的时候朱勔也被罢了官——
这让蔡京意识到自己的能活一天是一天，又猜测他们多少也要顾忌一下赵樾的皇位来路不正的问题，在战功昭彰，民众齐心的事实面前，都已经是没那么要紧的事情。
他不趁着现在跑路，还要等到霍凌霄回京，用那把摇光剑来亲自看看他的心脏是不是黑的吗？
“蔡京他不聪明啊……”霍凌霄回到六分半堂，就听闻蔡京在前一日得到批复后当机立断跑路的消息，不由一嗤。
“他也不想想，七绝神剑和八大刀王，此前还愿意给他当保镖，是因为他还有权势富贵，我没主动拿他开刀，很有可能在赵樾即位的事情上和蔡京达成了什么特殊的交易，再加上他有卖了元十三限等人的前科，很可能也有卖了朱勔李彦等人求生的计划。”
但是他这一跑就不一样了。
这不是平白给人一个用他的人头来请罪的机会吗？
“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了。”狄飞惊答道。
他站定在霍凌霄的面前，替她系上了风氅。
事实上他心知肚明，她并不会惧怕寒冷，但他只是想做一点事情而已。
霍凌霄显然也很放任他的举动。
“我进宫一趟，有点事要跟小皇帝说。”
她摸了摸狄飞惊的侧脸。
赶路回来不必如往临潢府一行一般匆匆，在这张俊逸非常的面容上，并未留下什么劳碌奔波的痕迹，只是稍有些寒冻之地催生的苍白而已。
“你在……”
她看了眼六分半堂的牌匾，“你在家里等我。”
狄飞惊被震在了原地。
按照六分半堂门口守门的小哥表示，他起码站了有半个时辰。
大堂主英明决断，冷静多谋的形象，再一次彻底崩塌。
霍凌霄却没觉得她所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她转头便进了宫，见到了已经当了半年小皇帝的赵樾。
半年的时间在成年人的身上看不出多少端倪，在一个几乎可以说是一月一变的小孩子身上却显得变化不小。
他从一个与皇位无缘的普通皇子，一跃而成当今天子，更是赵氏中兴的天子，这半年间耳濡目染的东西都让他愈发有了初见端倪的威严。
不过霍凌霄看得出来，在赵樾身上并未改变的是对她的信任和依赖，一如当时在上清宝箓宫外，她将他从众位皇子之中挑选出来，从此跻身青云的时候一样。
霍凌霄不得不承认，诸葛神侯自己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论起教徒弟教孩子，却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四大名捕就是四个活生生的例子。
“老师此行辛苦了。”赵樾露出了个孩子气的笑脸，抓着她的手要带她去看他近日完成的功课。
在得到她惯常用于表现亲昵的摸头鼓励后，赵樾好像这才突然间找到了依靠一样，卸下了对外的防备。
“老师，要做一个好皇帝是不是很难？”他仰头问道，“我听神侯说，我父皇刚当政的时候，其实也有一段英明睿智的时候。”
“或许难，也或许不难，你要有自己的判断，那么现在你不妨听听我的建议，但做出决断的依然是你自己。”
霍凌霄顿了顿这才继续说道，“唐代有凌烟阁记录二十四功臣，如今宋灭辽克金，此战之中人人皆为宋之功臣。”
赵樾的眸光一动。
他已经听出霍凌霄要说的是什么了。
“龙图阁学士温壬平的胞弟温子平，将此番战役中的种种如实记录成册，明日便该由此战中的将军随同战报送上了。”
“此战中有功之人何止二十四，不求以凌烟阁之礼表彰，也总该树碑以为记，令天下人皆知——”
“人人皆可为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