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金风细雨楼中来了个特殊的客人。
她入京城满打满算也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却已经实在闯出了天大的声名。
她这一登门,所代表的意义,与设若在两个月前到访, 也已经截然不同。
但会谈的地方并未选在红楼跨海飞天堂中, 而是在白楼。
看起来不像是双方势力首脑的碰面,倒更像是寻常朋友的闲聊。
杨无邪让人给霍凌霄端了茶上来。
他原本习惯性地在认真打量人的时候眯起眼睛, 又为了不显得自己在这个表情中透露心思深沉之意, 该当顺势露出个和善老实的微笑,却被霍凌霄紧跟着的一句话给止住了这个将要露出的笑容。
“我想来跟苏楼主做个买卖,但这还是一笔无本的买卖, 我无本, 你出人。”
上一次霍凌霄让雷媚带她与公子会面的时候, 说的也是这么一句。
看起来没什么杀气的话语, 却带来了雷损殒命,六分半堂易主的结果, 所以今日又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 他本能地觉得,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苏梦枕则对此表现得很平静。
霍凌霄此番前来孤身一人, 随身只带着那把摇光剑, 说明此番谈话与方歌吟麾下势力没什么关系,她说是无本买卖,还当真是无本。
“霍剑君, 上一次的交易,金风细雨楼出了人,却并未得到什么好处, 今日的交易不是这么容易谈的。”
伶仃烛火将他病态的面容映照得越发瘦削, 却无损于他身上的锐利锋芒。
他指尖在杯盏的边缘一顿, 又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她说一般端了起来,如常饮茶。
“苏楼主不是这么短视的人才对。”霍凌霄权当没听出其中讨价还价的意思。
苏梦枕与她不完全算同路人,但起码有些目的可以算是一致的,比如说,铲除京城中的奸邪小人。
她近来所做之事,虽还未触及朝堂,却已经将京城里江湖势力的风气好一番整顿。
“雷总堂主还在的时候,六分半堂与你们抢商道,抢镖,更是与你们有立场上的天差地别,如今雷损一死,苏公子的事项应当比之前好做的多。更何况还少了个有桥集团。”
霍凌霄这话说的不错。
狄飞惊这些日子来虽然依然手握六分半堂中的大半权柄,但在霍凌霄的限制之下,他做的更多是防守,巩固,而非出击。
金风细雨楼的精力不必分散在势力争斗中,实在是个好事。
就连杨无邪都感叹过自己可以少劳心费力不少。
但既然是谈论交易,便不能一上来就让对方将主动权都给夺走了。
“京城大,居不易,剑君既然说了生意,就不能只让风险全让金风细雨楼担了。”
苏梦枕淡淡开口。
他胸腔肺腑之间的病灶,让他在说话之时,凭借霍凌霄的本事,足以清晰地察觉出其中的短暂停顿。
但当他以一方领袖的身份谈判的时候,他似乎看起来是个正常人。
“谁与你说,风险只让你们承担的?”霍凌霄忽然起身站了起来。
金风细雨楼中青、白、红、黄四色高塔环绕而建,拱卫着天泉山上玉峰塔,玉峰塔下天泉之中微微冒头的半截白塔,纵然在这夜色之中也能看个分明。
在这样的视角望下去,实在能难不生出一种英雄气魄。
“苏楼主可敢与我做一场倾天豪赌?”
她今日来时未穿那件青袍,只着了那件白衣。
夜风微寒,灌入白楼之中,将她的白衣广袖拂动而起。
这本该看起来有些单薄的身形,因她脊背挺得笔直,手中剑鞘凝光,而显得有铿然之态。
她的语气已足够让人知晓,这绝非是一场寻常的赌注。
不过她又何曾做过什么寻常事了?
毕竟也不是谁都能借着方应看之死,借题发挥到这个地步。
昨日更是传来了消息,官家意欲以神霄侯之名给予她爵位,而非是神通侯。
当然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另一个消息——
这多年来在官家心中与九霄使者无异的金门羽客林灵素,居然在一夕之间失去了天子信任,被遣返出了京城。
林灵素在京城中最为专横跋扈之时,还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现如今失势被贬,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到故土。
但这与霍凌霄今日前来的目的并无什么关系。
或者说,苏梦枕有种奇怪的预感——
他觉得林灵素蔡京等还不够资格让她放在眼里。
更不够被称为什么倾天豪赌。
倾天……
仿佛想到了什么,苏梦枕的脸色变了变,而霍凌霄紧跟着说出的话,也无疑应证了他的猜测。
“我进京不久便听闻这天泉山泉眼之中的半截玉塔,有塔露原身天下反的传闻,但当日楚河镇上我见苏楼主便知道,阁下没有反志。”
霍凌霄继续说道,语气笃定,“因为阁下做个江湖首领尚可,做个推翻赵氏之人却未免太过信赖手下,也太过仁善,所以我猜,这玉塔的谶语顶多便是阁下比之江湖人要多关心朝堂局势,王朝兴盛而已。我听闻阁下出身边境应州,想来也有点缘故。”
她这话说的实在很大逆不道,更不中听。
但凡换个人来说这句话,都该被轰出金风细雨楼了。
可谁让她有一剑把这座白楼都夷为平地的本事。
“剑君不妨有话直言。”苏梦枕抬了抬眉,示意她不必再多拐弯抹角。“你说要来上一场倾天豪赌,倘若与民有益,苏某赌了又如何?不如说说所赌为何?”
长夜之中,汴京城里的更漏之声远远传到这天泉山上,也越发显得这夜色寂静。
白衣剑客沉默了片刻,仿佛在遥望汴京灯火,又忽然扬声打破了这片平静,“就赌我霍凌霄有没有这个一剑平乱的本事!”
她回眸看向了这位风雨楼楼主,这逆光而来,她眼神中欺霜赛雪的寒意里,一点破冰凿雪而出的星火,仿佛日光逐影,令人不由心生叹服之意。
“也赌我霍凌霄能不能以帝王心术教出一个明君!”
她还真不是个寻常剑客。
她所说的教,显然不是教赵佶。
这釜底抽薪之意,已经从她的眉目神态中,展露了个淋漓尽致。
不过她都敢说了,他又为何不敢做!
苏梦枕长叹了一声,拍案而起,“无邪,将白楼里与皇室有关的资料,都给她。”
“这一场豪赌,苏梦枕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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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几乎是数着日子在等着将霍凌霄迎入上清宝箓宫。
他已经体察到了神仙功法的妙处。
霍凌霄不过是轻轻一指,让他体内有了这样一缕细微的真元,便让他耳清目明了不少,更仿佛在行路之间脚步生风。
傅宗书跟着元十三限学过几年武功,勉强也能算是个朝廷上的高手。
按照他的说法就是,他以自己的良心发誓,官家的身体状态绝对因为这缕真气的存在而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傅宗书有没有良心,赵佶反正是不知道。
但他自己的身体他确实有数。
他寻思着若是自己能追随仙君更进一步,恐怕就能走上长生大道。
仙君虽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说了什么“尔非真龙”,却在他礼待延请入宫的那次,将楚相玉先前持有的太子血书留给了他。
她一字未多说,赵佶也能给她自行找补个够。
显然是仙君偶然得到了此物,觉得他手段有失偏颇,却因为他到底有上界仙缘,不欲多说。
可见还是向着他的!
在此种想法的驱使下,赵佶都懒得管连云寨之事了,也正是趁着这股东风,雷卷、戚少商和唐晚词也便能在汴京城中自由行动了。
可惜虽然少了连云寨的隐忧,赵佶日思夜想着再次得到指点,还是被霍凌霄以吉时未到的借口给堵了回去。
不过她倒是没想到,赵佶等得心焦了,便更加坚定了要在她执掌神霄上院的时候给足体面。
荒唐的皇帝做出再怎么荒唐的事情都不为过。
他能让人以太湖石升官,以蹴鞠技艺升官,便也能——
在霍凌霄踏足上清宝箓之时,带上了他的一众儿子。
这实在是个有些惊人的场面。
要不是她敢自称一句见多识广,险些想剖开赵佶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都在想什么东西。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未尝不是她原本定策予以执行最好的时机。
赵佶执弟子之礼向她问安,在扶她下马车之时,感觉到霍凌霄指尖轻点,令他体内的气息又增长了一缕,不免更是神态谦恭。
而不管他这些个儿子是否受到父亲的影响信奉道统,为了得到父亲的宠信,也不得不同样装出个样子来。
所以霍凌霄一眼望去,除了刚会走路的几个幼儿,和五六岁尚且有些懵懂的稚童之外,其他皇子看向她的目光,都是一副看仙神的崇敬。
“仙君可还记得此前……”
赵佶扶着她走了两步后,犹豫了一番又开口道。
他有些担心再次提到真龙之事会令霍凌霄心生不悦,但看到她并未有此种反应,不由放下了几分忧虑。
可惜他并未从霍凌霄的口中听到一个准确的答复。
她的目光在这一行皇子中逡巡了一番,从太子赵桓,看到那位考了状元的赵楷,又短暂地在赵构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被看中的人都不免紧张了起来,生怕从仙师这里听到的是一句不利于自己的宣判,也生怕给出了个太高的评价,而让这些个兄弟都对自己戒备了起来。
“真龙有潜隐之能,如今未现。尚待时机。”
何为时机?显然就不是赵佶这个才引气入体的人能问的,更不是他那些个没走上求仙问道之路的儿子能够知道的。
霍凌霄修道千年,其中未尝没有下到凡人地界执行任务的时候。
论起故弄玄虚,她能是林灵素这个家伙的祖宗。
连林灵素都能将赵佶给忽悠得找不着北,更不用说是她了。
赵佶自然对此深信不疑。
于是他换了个方式来试图进一步表达自己对仙君的拉拢。
“仙君入住神霄上院,弟子却尚需在宫闱之中为君为父,体察民情,处理天下事务,不能随时侍奉在仙君跟前,实在惭愧。”
说到自己要处理政务的时候,赵佶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经常在划水的嫌疑,甚至忘记了自己有过前往小甜水巷过夜,让人宣称自己生病不上朝的前科。
而是继续以一副自己是个好君主的理直气壮姿态说道,“我儿皆聪颖孝顺,仙君不如留下一二人,服侍左右。”
霍凌霄瞥了赵佶一眼,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很上道的。
但这个正合了她的想法,又很有赵佶风格的建议,显然对他那几个成年的儿子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顺着父皇的意思对仙君表示表示尊重也就算了!
真要让他们鞍前马后的效劳,再怎么能凭借此事刷赵佶的好感度,也让这些金尊玉贵的皇子很是吃不消。
去道观给人打杂又不能取代掉赵桓的位置——
毕竟赵佶的心思多变,就连林灵素都在一夕之间遭到了贬谪。
那么谁又能保证,这位白衣剑君不会被另外的人取代了位置,到时候连带着跟去服侍的人,也受到牵连。
持有这种想法的,在前来此地的十多人中不在少数。
以至于霍凌霄一步步朝着他们走去的时候,她无比清晰地看到了数人紧绷的面色,生怕自己成了这个幸运儿。
但霍凌霄可不打算选这些心性已定之人。
她停在了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孩童面前。
“汝名为何?”
那孩子似乎并未想到自己会被挑中,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脸上浮现出了一派茫然,“我……弟子单名为樾。”
这一辈皇子名从木,他叫赵樾,乃是赵佶的第二十四子。
在前来此处的皇子中,年龄算是垫底的一批了。
赵佶有点想让仙君换个人选,毕竟让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跟随入神霄上院并不大妥当,他也不懂得什么侍奉人,万一惹了麻烦反倒不妙,但霍凌霄的目光中摆明是她的决议不会更改的意思。
“年岁尚小,正合适道统启蒙,心中无尘,所见皆清。”
她朝着赵樾伸出了手。
“随我来吧。”
这孩子这次倒是没发愣了,相当乖巧地将手递到了她的手心,跟着她一道沿着这条仪仗罗列两侧的大道,朝着前方的上清宝箓宫走去。
这一大一小两人不过初初相识,却因为霍凌霄刻意放慢了自己的步调,让赵樾得以跟上自己的节奏,离去的背影倒是显得分外和谐。
更因为她那一身白衣翩飞,而隐有踏云而去之感。
九皇子赵构的目光微沉。
明明是一个有些鸡肋的差事,正好被一个生母不受宠,只是个充容的小孩子捡去了,他的心中却无端有种——
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即将被人夺走的感觉。
不,这应该只是个错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