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石采女, 又来了。”
紫微宫门前当值的内侍中,有人发出了讽刺的嗤笑。
“天天来又怎么样, 皇上根本看不见她呀!”
“我要是她, 嘿,真没这脸皮还来……”
紫微宫殿门打开的一瞬间,内侍们鸦雀无声。
高善走出殿门, 冷冷的扫视了众人一眼。
“皇上和大将军在内议事,难道你们也在议事不成?”
门外的内侍们面露惊恐, 纷纷低头口称不敢。
高善看了眼远远站在紫微宫外的石映月, 走下石阶,朝她走去。
毛桃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见他朝自己走来,下意识地抚了抚裙面和衣摆, 仿佛上面有看不见的皱褶。
高善停在她面前,冷淡道:
“采女请回吧, 皇上正在和大将军议事。无空见你。”
“我知道……”她有些局促道, “高公子有空时, 能不能来绿漪阁一趟?我有东西——”
他打断了石映月的话。
“若没有皇上的口谕, 奴婢也不便随意拜访嫔妃。”
她殷切道:“高公子说一个地方,我——”
“石采女若无事便走罢,宫中人多眼杂,勿要给自己, 给旁人,增寻烦恼。”他说。
石映月脸上讨好的微笑渐渐黯淡了。
她欲言又止,似乎总算放弃了。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高善看着她的背影,叫住了她。
毛桃一脸惊喜地回过头。
“高公子这个称呼, 采女今后就不要再叫了。”
“前尘旧事,我已不记得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在毛桃之前便转身走回了紫微宫。
他能感觉得出后背一直有股伤心欲绝的视线,但他没有回头。
那天以后,她果然没有再出现在紫微宫附近。
目睹了那一幕的内侍后来都说,高公公凶名远扬,不但可以令小儿止啼,还能让做白日梦的无宠后妃铩羽而归。
毛桃子不再出现在紫微宫附近了,但石映月这个名字,依然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你们听说没有,皇上将这一次新入宫的秀女都召幸过了,除了那个石采女!”
“我上次路过大膳房,还看见石采女的宫女文丽在那里求一碗青菜瘦肉粥,说她主子前几天被人推下水着凉了,想吃软的。大膳房的人只给了文丽一把青菜,让她凑合着吃,可笑死我了!”
“听说石采女之前的行为惹怒了皇后,现在就连皇后也不保她了。”
“她这是何必呢?既没有张美人那么绝色,也不像许宝林善解人意……她以为自己凭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想方设法出现在皇上眼前,就能邀来圣宠吗?”
“这石采女啊,也是个奇人。都熬成老姑娘了也不接受家里的定亲,直到皇上召开大选,她在家中闹着要参选,她爹才同意送她入宫的。这不就是明摆着谁也看不上,一门心思想当娘娘吗?”
“长成那样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没有一点自知之……高公公!”
宫女们惨白着脸庞,接二连地朝他跪下。
“议论后宫嫔妃,一人掌嘴五十。”高善说,“就在这儿,什么时候打完什么时候才准离开。”
宫女们花容失色,求饶不止。
“掌嘴六十。”
“高公公……”
“掌嘴一百。”
没有人敢再为自己求情了。
不一会,宫道上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耳光声。
那天晚上,他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在皇上去了张美人那里歇下后,他走到了石映月的住所绿漪阁。
绿漪阁破败寂寥,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亮在屋里。那个名叫文丽的小宫女,只有十二岁,正在院子里熬着一锅药。见他走进绿漪阁,文丽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回过神后,猛地站了起来,险些撞倒炉子上的小锅。
“高——”
高善制止了她的呼声。
“你们主子病了?”高善淡淡道。
“高公公,求你帮帮我们采女吧!”文丽一脸焦急,“采女前几日被人推落水后一直不见好,那太医院的也见风使舵不肯出诊,这药是我们采女自己采来熬的,也不知有用没用……”
“被人推下水的?”
“是……婕妤请众嫔妃游湖,奴婢亲眼看见有人伸出手推了采女一把……但人太多了,奴婢没看清是谁的手……”文丽一脸自责。
“石采女无宠而落难,难为你还愿意尽心照顾。这样吧——”高善说,“许宝林那里还缺一可靠的贴身宫女,你可愿去?”
文丽一脸受宠若惊,但想也不想便回绝了:
“多谢公公好意,但采女这里不能缺了人照顾,奴婢也愿意服侍采女。”
“继续看着吧,别熬干了。”
高善不置可否,示意她看向沸腾的小锅。
“文丽,你在和谁说话?”
屋内传来了石映月咳嗽的声音。
文丽犹豫地看了看高善,一脸为难。
“主子……”
屋子的门开了,衣着单薄的石映月走了出来。
看见院子里站着的高善,她的病容忽然变得明亮,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高公公快请进来,咳咳……”她咳红了苍白的脸颊,“文丽……咳咳,帮我再煮一壶茶来……”
文丽应了一声,慌慌张张地入内翻箱倒柜茶叶。
看这模样,绿漪阁连杯像样的茶都拿不出来。
“不必了。”高善说,“既然采女无事,奴婢也该走了。”
“高公公稍等——”
石映月掩嘴咳嗽不止,快步返回屋中拿出一物。
她走出屋门,将那一包东西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
熟悉的草药气息迎面扑来,他看着手中那一包膏药,沉默了片刻。
那些为了写字作画而手筋疼痛,无法屈伸的日子,早已离他而去了。
但他并未直说。
他只是问了一个突然涌至心头的问题。
“你后悔入宫吗?”
那毛桃有短暂的一愣,然后说:“没有。”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
石映月咳了两声,脸上浮出一抹病态的潮红,或许是生病的原因,她的一双眼睛比平常更加湿润明亮。
“……至少从未对你说谎。”她说。
他手里的膏药变得越来越沉。
“这是奴婢的荣幸。奴婢先行告退。”
他行了一礼,故意连用两个奴婢。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为了刺激毛桃,还是为了警告自己。
他转过身,往院外走去。
石映月罕见从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就像在自言自语,并未要特意说给谁听。
“能够再见到我想见的人,”她说,“我从未后悔。”
高善脚下一顿,然后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他是个阉人,难道她不知道吗?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天深夜,他第一次在脱下衣物后直视自己的创口。
那丑陋的伤疤。
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疤。
即便再爱干净的太监,身上也总是有一股异味。那是因为他们连小便都无法控制。激动时,恐惧时,奔跑时。他们与尿液为伴。
即便水面上映出的面容依然俊逸,但他知道,别人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他遭受了一个男人所能遭受的最大的耻辱。
这些年,不乏因为他过去的美名和依然俊逸的容颜而想要与他结成对食的宫女,也有那么几个寂寞难耐不怕死的后妃向他献媚,但他无一例外都拒绝了。
母亲和两个姐姐死后,他以为孤身一人的他,这辈子都不会因谁而动摇。
第二日,高善在服侍皇帝的时候,状若无意地提起石采女落水这件事。
他清楚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激起皇帝对此事的关注。
“娘娘们争奇斗艳不过是为了获得皇上的宠爱,这原本出于好意,但若因此坏了宫风,奴婢担心有前朝之人混入其中,混水摸鱼要对陛下不利……”
谢慎从果然大怒,命他全权调查此事,查清是谁在谋害石采女,败坏后宫之风。
即便是朝中官员见了他在诏狱中的那些手段,也要两股战战,更不用提整日困居后院的女子。当日在场的嫔妃在他审问时不敢有所隐瞒,没费什么功夫,他就找到了推石映月落水的人。
犯事之人是和石映月同一期入宫的秀女,她跟风排挤石映月,比谁都积极。
谢慎从对此女并无情谊,听闻名字后,便困倦地摆了摆手,示意随他处置。
高善按照宫规,赏了她一尺白绫。
欺凌石采女的后宫游戏随着此女的死亡,渐渐停息了。
一切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他在偶然一日路过绿漪阁时,路过刚从外边回来的石映月,看时间和装束,应当是后宫嫔妃去椒房殿请安。
“高善……”
石映月的声音让已经擦身而过的高善停下了脚步。
只停了那么片刻。
片刻之后,他下定决心,继续朝前走了出去。
石映月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空气之中,夹杂着她所熟悉的药膏气味。
“采女?”绿漪阁里,留守的文丽一脸奇怪地探出头来,“采女怎么还不进来?”
石映月低头掩饰脸上笑容,脚步轻快地走入院内。
“真奇怪,那内务府的管事好像换人了。新来的这个管事特别好,要什么给什么,还叫奴婢不要客气,今后需要什么都可以找他。”文丽一边收拾着院中刚领回来的份例,一边狐疑地说道。
“这难道还不好吗?”石映月笑着说。
“好是好……就是担心是不是又是新的陷害……”文丽嘟囔道。
“放心吧,不是的。”
石映月笑着坐回床上,拿起绣了一半的荷包。
文丽看着一脸快活,丝毫意识不到自己是后宫里唯一一个没有被召幸的后妃的主子,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凭主子的样貌和才情,这辈子恐怕也不会有给皇上送出荷包的机会了。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跟着这样的一个主子,不用搅进后宫那一滩浑水里,对做奴婢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w21格格党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