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族生来有操控人心的能力, 他们平日依靠幻术便得手,唯有一种情况使用药剂,那就是捕获的修士神魂强大, 不得不用钻魂散加以辅助。
即便如此, 他也从未见过排出钻魂散的情况, 这说明她的识海浩瀚无垠、深不见底,甚至远超部分化境修士。
但凭她现有修为,明显不可能才对。
难道这就是宿命?
有一瞬间,斐望淮血管里似流动刺骨的寒水,本想依靠钻魂散回避既定的命运,却不料选择完依旧是殊途同归, 只能迫不得已地面对结局。
两人好久都没说话,静静地注视着彼此。
斐望淮沉默良久,率先打破僵局:“没什么想问的?”
从他决意做此事开始, 便猜到有暴露风险。他不止一次想象过她发现的反应, 或许是疑惑不解的无措,或许是惨遭背叛的哀伤,或许是歇斯底里的愤怒,甚至直接出手将他击倒, 但都绝不该如现在这般,镇定自若像在看其他人的事。
她的嘴角沾染血迹,眼眸却分外平和, 不哭不闹, 毫无表情。
“问什么?”楚在霜低下头,凝视着钻魂散, “倒不如说, 这样才合理, 我一直很好奇,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对我那么执着,千方百计围着我转,果然还是有目的。”
从相遇时,她就费解于斐望淮固执选择自己,只是多年相伴让她放下诸多疑点,刻意回避掉一些应该细究的事。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何必事事参破,只可惜到头来,糊涂不了一辈子。
云淡风轻的态度,不急不缓的口吻,戳破真相的是她,可斐望淮听闻此话,却只觉心如刀绞,忽然就喘不过气。
她似对此无动于衷,根本没被伤到分毫。
但他宁愿她愤怒追问,总胜过无波无澜,起码代表她在乎。
她不愤怒,也不在乎,甚至一句话就否决过往。这一认知席卷胸腔,如千百只蚂蚁啃咬心尖,让他好半天都无法呼吸。
又是这样,每回都是这样,一如天台上他心跳如鼓,最后她照旧收放自如,仍能冷静理智地掌控全局。
“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么?”
斐望淮冷笑一声,挑衅道:“如果我告诉你,是致死毒药呢?”
或许被她的反应剜心,他偏要以刀相刺,故意用话来激她,试图挑动她怒火。妄图捕捉一丝动摇,想要最后验证一次。
可她依旧平静,语气极绵软:“看来是我自作多情,我们确实不是朋友。”
这话就像冷酷宣判,如重锤般狠狠砸下,终于将他击得支离破碎,连深处酿造许久的爱恨都溢出,化作一股无法言喻的怨毒,迫不及待地喷涌而出。
“自作多情?”斐望淮露出自嘲的笑,“你说错了,你没有自作多情,自作多情的是我。”
是他万般纠结,是他方寸已乱,本以为是执棋之人,谁料棋艺技不如人,落入主动搭好的局。唯有她是天生棋手,不紧不慢旁观许久,轻而易举将他击毙。
“你从来就没用感情,还谈什么自作多情。”
他的语气锋利如刃,却莫名流露出哀意。
下一刻,银扇随手一扬,幽蓝魂火闪现。
倘若将她在此生擒,再想办法抹去记忆,此事没准还有余地!
圆柱内蕴含浓郁魔气,按理说仙修无法出手。楚在霜不料他施术,一时间脸色骤变,下意识抵挡回去。
只见漫天蓝火中有气息流转,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破空,如箭矢般穿过层层烈焰。
斐望淮特意弱化魂火术,试图让伤害压到最低,却不料她有实力还击,竟直接让自己倒飞出去!
这一招完全没有形态,根本不具备灵气波动!
顷刻间,诸多线索被这招连接,不管是初试绊倒于怒涛的神秘弟子,亦或是笼罩爆炸修炼场的透明屏障,全都获得合理解释。她不知何时习得此招,甚至借此才逢凶化吉。
烟尘飞扬,沙石四起。
斐望淮后背重重撞上石壁,他却像不觉疼痛,漫不经心地起身,低头道:“我倒是没想到,你还藏了一手。”
“这话该还给你。”楚在霜惊疑不定,“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曾说魔气能屏蔽仙修化境,现在却能在圆柱内施术,背后的道理不言而喻。
斐望淮抬眼,他瞳仁黑沉,轻笑道:“都猜到了,还问什么?”
这话无疑是承认身份,顿时就让她心中一凛。
白衣的俊美青年半倚着墙,如今已经撤掉障眼法,肆无忌惮地运转魔气,连笑容都涌现几分妖异。他的身躯隐没在阴影里,容貌没有丝毫变化,却看着陌生又熟悉。
明明已经在岛上相伴多年,或许此刻他们才真正认识彼此,撕去光鲜亮丽、平安无事的外皮,袒露出最为锋利粗暴的部分,展现出不加修饰的张狂本体。
交手瞬间携来凛冽的风,楚在霜云步上前,为防被魂火击中,率先就拉近距离。她不知见斐望淮战斗过多少次,早将他的习惯铭记于心。每次毫不吝惜用魂火术轰炸,再依靠精准控制及银扇收割,想要破他上风,必须抢得先机。
识海里暂且没有声音,钻魂散药效极猛,小释依旧在休息,但她的感知却比往日还准,不需要小释出声指示,就能准确捕捉到他位置,抬手就挥拳使出一击!
令人意外的是,斐望淮没施放魂火,甚至没有闪身回避。
他就站在原地,硬生生地承受,以至于她来不及收手,更没有办法收回力道。
砰!
五指握拳命中血肉之躯,这一击打得他侧过头去!
楚在霜不料他没动,她呼吸微滞,颤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躲?
斐望淮侧着头,只觉嘴里蔓延开血腥味儿,又近乎自虐地摸摸唇角。他转头看她,眸光闪烁道:“面对来路不明的魔修,就只有这点力气,连袖箭都不会使?”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不都说我们不是朋友,难道你还要手下留情?”
对方玩味轻佻的态度瞬间激怒她。
他是故意的。
原本强行压抑下去的情绪又涌现,不是没有怨与恨,也非没怒火翻涌,只是理智告诉她不能冲动,唯有保持冷静才能从中脱险,必须强作镇定、克制痛苦,方不会被他打乱阵脚。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挥拳道:“胡说八道!”
他幽幽注视着她,忽然身影变幻,消失在晦暗里。
幻术!
楚在霜连忙静心探查,察觉他移动下层,忙不迭追了过去。
熟悉的塔壁,熟悉的入口,熟悉的阴暗楼梯,每次他们下来闲逛,都是他在前方探路,确定没事以后,再示意她跟上。
只是不料有一天,这个往日弈棋闲聊的秘密场所,居然成为他们兵戈相向的战场。
或许不愿使用袖箭也是如此,彼此留下的痕迹太多,以至于想回避,都处处受缚,被回忆袭涌。
他们在追逐间几番碰上,但都是短暂交手,并没有纠缠太久。
云锦绳呼啸而过,在黑暗中套了个空,遗憾错失她锁定的目标。袖箭、金电术、芸水袍、红花绳结,最可笑的是,她习得的多数斗法,恨不得都出自他手。
塔底一路都没有光,斐望淮迟迟没施术,只是甩开她,不断向下移。
楚在霜紧随其后,察觉他避而不战,质问道:“为什么潜入岛上?那药到底是什么?”
“不是说了,是来杀你。”
“激怒我对你有任何好处?”她闷声道,“既是如此,何必离岛前跟我告别?”
“……”
没准是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即便她想方设法压抑,也依旧忆起点点滴滴。替她挡住风啸巨兽的决绝,私下偷做桂花包的别扭,掀开修炼场碎石的担忧,他总口是心非,却会出手相助。
她不理解,她不明白,倘若这都是假的,那什么才是真的。
暗色中,他似乎停顿片刻,紧接着语带讥诮:“想博取你信任,总得虚情假意。你不也说了,我怀揣目的。”
照旧是尖酸刻薄的语气,只是她往日确信他怄气,现在却混混沌沌,没法再分得清明。
她自以为靠多年陪伴看穿他,但那桂花包施以响亮耳光,其实她根本就没将他参透。
“虚情假意?”
“……对。”
这话如针般将她一扎,终将暴涨情绪戳破,让脑海的弦彻底崩垮。
或许是失去小释帮助,她只觉某种情绪再也无法按捺,蠢蠢欲动的魔气刺破表层仙气,心口堆涌的诸多恶念喷涌而出,恨不得在他身上施加利刃,才能一尝痛快报复的爽利。
“那确实不必对你手下留情了。”
阴阳太极球运转,双手无我剑同时伸出,第一回不是柔和粘稠的质感,反而化为迅猛难敌的锋利!
外来魔修不知何时会进来,斐望淮特意将她引到塔底,却忽感一阵凌厉的杀气,铺天盖地朝自己袭来,接着就心口刺痛,跟梦中如出一辙。
雪白灵气在此间炸开,照亮她素净白皙的脸,连带溅上一滴血花,好似艳丽的莲纹。
那双杏眸溢满颤动的光,不知是发自肺腑的怒,亦或是惨遭背叛的恨,看上去竟像缀满了泪。
原来她不是没有心。
胸口染开殷红,隐有蓝火摇曳。他明明被刺伤,却漾起了笑意:“果然是你。”
是他命中注定的仇人,也是他暗藏心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