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夜凉如水,月明星稀。
昭觉此时正悠闲地躺在屋顶上,翘着二郎腿,阖着双目。脑中盘旋的却仍是那日林玠说的话,若她未猜错的话,在他沉穆的外表下隐藏的是那不为人知的巨大野心。
思及此处,昭觉终是缓缓地睁开了眼,望向夜幕中不算繁多的星辰。
看来这是非之地,不能久留了,得趁早离开才是。
忽然自竹林处一股清风拂来,又立刻归于平静。
昭觉心下一凛,直起了身子。
“姑娘倒是惬意得紧。”
一道略带笑意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是她从未听过的清越,沁人心脾。
昭觉循声望去,只见在离她不远处,一个人立于屋檐尖上,他背对着她,一袭黑色华服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衬着他如瀑垂下的青丝,显出一股雍容华贵之气来,乍一看好似一个玩世不恭的世家公子。
昭觉当然没有天真地如此以为,只因她嗅到了黑暗中自他的背影所散发出来的,一种神秘又无法触及的压迫感,他的内力之深她一时竟探不出。
“等了你这么久,总算来了。”昭觉轻笑道,身子却仍是坐在原处。
“姑娘果然聪慧过人,只一眼便猜到了我的身份。”
他转过身,朝着昭觉徐徐走来,那样子就好似闲庭信步一般。他的脸上戴着半截银色面具,明明仅堪堪遮住了眼睛,却不知是否合着这夜色,他的脸上覆着大片的阴影,竟是让昭觉一时之间看不真切。
“陌生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流觞公子是何等风华绝代,只需一眼便已足够。”一番赞誉之词昭觉说得一点都不嫌得矫情。
“那姑娘怎知我非那炼远公子呢。”他在离昭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侧过身,挑眉道。
“只因那炼远公子我恰巧识得而已。”昭觉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都说炼远公子来无影去无踪,连在下都从未见过,不曾想却是姑娘的故交。”他似笑非笑道。
“流觞公子才是无迹可寻,要见公子一面可真不容易。”昭觉也不甘示弱道。
“不知姑娘如此费尽心机引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想请公子助我寻一个人。”昭觉抬眸望着他的侧脸说道。
“江湖之大,寻一个人就好比大海捞针。姑娘未免太高看在下了。”
“公子不必谦虚。世人皆知,这江湖之中就没有流觞公子寻不到的人。”
“那姑娘凭什么认为在下会助你?”他仍旧盯着远方,好似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他一般。
“公子自然有好处。”
“在下目前好像并不缺什么。”
“那不知公子对容远这两个字有没有兴趣?”
“你要寻的人便是他?”
“北炼远,南流觞,武功盖世,齐名天下,江湖中人皆想知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想必流觞公子也不例外吧?”
“在下与容远素昧平生,与他决一高下恐非易事。”
“流觞公子,你我作一笔交易如何?”昭觉淡淡道。
他终是侧过脸,挑眉看她,却未曾言语。
“只要公子助我寻得容远,我自然有法子说服他与公子比试。”
“你同容远,是何干系?”他侧过身,静静地与昭觉对视。
“我同他朝夕相处多年,一个小小的比试自然不在话下,公子请放心。”
“朝夕相处多年,那为何如今姑娘连他现在身在何处都不知?”他微微俯下身,与昭觉平视,唇角虽漾着笑意,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压迫感。
昭觉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不由攥紧了拳头,但是脸上却还是维持着温和的笑意,眼中透出一股坚韧。如今不是恼怒的时候,也不需要与眼前人一般见识,毕竟,只要他能帮她寻到那个人,便足够了。
“此事说来话长,公子可愿助我?”她仰着头,略带讨好地笑道。
哪知那流觞公子仍是静静地盯着她,半晌,都没有说话。
她垂眸,心里算计着该如何说服他,却听到他沉声道:“助你一臂之力也未尝不可。”
“当真?那小女子便先行谢过公子了。”昭觉心下一喜,忙抬眸道。
“只是。”他转过身去,轻笑道,“在下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昭觉看着他的背影,问道。
流觞公子果然是来无影,去无踪。
只甩下一句“时机到了你自会知晓。”就消失不见了。
接下来的日子如水一般平静地流淌过去。
只是这深宫越是平静,人心就越是惶恐。
不出她所料,这一年的秋日,果然是一个多事之秋。
皇帝忽然病危,驾崩于榻前。太子觅辰名正言顺地继位为胤国新帝。
只有昭觉察觉到,这位新帝再也不像以往那般无忧无虑,反是日日忧忡,愁色渐重。
一日,觅辰来到清沐殿,语重心长地跟她说:“昭觉,此地不宜久留,你趁早离开吧。”
“觅辰,你有何忧虑,连我都不能告知么?”
“你本就厌极了这深宫,云游四海,快意江湖,那才是你想要的生活不是么?”
“到底发生何事?”
“这胤国,恐怕是要变天了。”
“新帝登基不久,朝中必然不稳,你也不必过于忧虑。”
“总之,你赶紧离开吧。”觅辰转身朝殿外走去,走了几步复又回头低声叮嘱道,“记住,要小心林玠。”
昭觉只是一瞬就明白了觅辰的意思。
当今朝中,能与觅氏皇族抗衡的几乎没有,只除了林氏一族。
林氏一族本就是胤国的簪缨世族,这些年来林玠步步为营不断将其壮大。先帝驾崩之后,他更是忙于拉拢朝中势力,此时此刻,他已是权倾朝野,恐怕比先帝在位时更甚。
而觅辰临危受命,仓促继位,羽翼未丰,无甚野心,在朝中亦不得人心,自然无法与韬光养晦,厚积薄发,苦心经营多年的林玠相抗衡。如此放任下去,恐怕觅辰连性命都会不保。
思及此处,昭觉眉心微蹙。上回见到林玠还是数月前在醉仙居,那日他便说过,普天之下,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都必定会想方设法得到。
而他想要的是什么。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一直想要的,恐怕就是这如画江山罢。
丞相府。
清幽雅致的书房内,一道颀长的身影正立于案前,凝神作画。
“丞相,有人求见。”
“就说本相没空。”
“她说今日非要见丞相一面不可。”
“来者何人?”
“回丞相,是昭觉郡主。”
“让她进来罢。”
随即一名黛衣女子款步走来,肤若凝脂,不施粉墨,却飘然出尘。仅仅数月不见,她看上去却好似清减了许多。
方才自她入内,他的视线便始终追随着她,只见她笑意嫣然地走过来,径自拿起案几上的画。
“丞相画得可真好,自愧不如啊。”她说罢忽然贴近他,轻慢道,“只是,这画中人可是昭觉?”
“是又如何。”他大方颔首道。
“丞相好似曾说过,是心悦于昭觉的。”她贴的更近了。
“是又如何。”他神情变也未变,好像在说着一件无关风月的事。
只是下一瞬,他眼里的冰雪就蓦地消融了,蕴开了他如墨的眸子,流光辗转。
她方才,竟然,主动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林玠喉结滚动了一下,手臂却已是紧紧地环住了她的纤腰。
“只不过是想确认一下而已。”
“你究竟想做什么?”他将她箍得更紧,另一只手轻轻缠住她耳垂边的青丝,哑声道。
“我今日只想问你一句,你可愿放弃这万里江山,随我入了这江湖。”昭觉笑意更甚。
林玠闻言眼眸微微一凝,半晌才道:“你可知就凭方才这句大逆不道之言,我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你不会的。”
林玠又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道:“你是为了觅辰而来?”
昭觉看着他,不置可否。
“本相倒是忘了,郡主曾为太子殿下跳湖殉过情,如今又来为他求情,好一个情深意笃。”林玠说罢松开了她,一双眸子漆黑如墨。
“我方才那个问题,你还未告诉我你的答案。”
“你明知不可能。”他眯眼看他。
“如此也罢,那就莫怪我没有给过你机会。”她神情清冷,双手抱拳,潇洒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无期。”
“你要去往何处?”
“与你何干?若你还有那么一点良知,往后还请不要为难觅辰。”
“往后?你究竟要去往何处?”
“自是去寻我的良人,同我浪迹天涯,快意江湖。”
“你的良人在哪,你的江湖又在哪,恐怕连你自己也未能分辨清楚罢。”
昭觉恍若未闻,好似一个侠女一般,洒脱转身,只是还未走至门口,竟双腿发软,再也迈不开步子。
“可惜你走不了了呢。”
“林玠,你给我下了药?”她方才一时大意竟未曾察觉这书房内无色无味的熏香有异。
“无碍。”他挑眉,俯在她耳边轻声道,“只要你今后乖乖的便会没事了。”
“卑鄙。”
“随你怎么说。”他俯身拥着她,语气毋庸置疑道,“三月后,我们大婚。”
“你说什么?”昭觉心中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怎么,夫人等不及了么。”
“林玠,你可知郡主的婚事,可是要经过陛下亲旨的。”
“夫人莫要小看了为夫,事到如今,你以为他还能说不么。”林玠顿了顿又道:“只要你肯乖乖地留在我身边,留他一命也未尝不可。”
“我一早便该看透你的野心。”
“这算什么,他日我还要开疆辟土,一统天下。”他眼眸清亮,一字一句道,“只要能结束这乱世,狼子野心又有何不可?”
“你要这天下我不阻你,只是还请放我归了这江湖。”
“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世间,凡是我想要的,即使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得到,你也不例外。”
“你明知囚我于此,于我而言,只有死路一条。”
他拥着她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沉吟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昭觉此时受药力影响无力挣扎,只觉得有一股深深的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半晌才喃喃道:“林玠,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最适合。”
“是么。”
林玠看着她,眼神让人看不真切:“不错,最适合在深宫中生存的,正是如你这般无心的女子。”
昭觉抬起眼睫看着他,眸中尽是疏离:“要说无心,恐怕还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丞相罢。”
“来人。”
“在,丞相。”
“扶夫人到卧房休息,并宣告天下,三月后本相与夫人大婚。”
“是,丞相。”
昭觉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她不得不承认,是她亲手将自己推入了这囚笼,困进了这无尽的棋局之中。
而那个自称她夫君的人,比她之前想象得还要更加精于算计,更加富有野心,也更加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