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宋制,宫门昏时即日落时关闭,可今日却一反常态,百余位从五品或以上的武官员或乘坐马车,或乘坐轿子,或骑马,行色匆匆进了明德门,直奔延福宫。
几乎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张叔夜进宫稍早。
他在延福宫外略加等候,见李纲和吴敏等人抵达,这才将李纲拉到一旁,小声耳语了几句。
张叔夜已经得到消息,吕颐浩那些人已经串联上下,准备在今日向赵桓发起总攻。
李纲苍眉抖动:“张太尉,可曾见到殿下?”
张叔夜摇头:“未曾。我曾去东宫求见,殿下拒不接见,不过让人传出话来,说让我等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吴敏皱眉叹息:“是否官家已经同意禅位?可即便如此,老夫看现在这种局面,就算有官家的禅位诏书,恽王这回也定不会善罢甘休,毕竟那事若撕破面皮,不顾皇家体面,确实难以善了!”
“吴王赵灏!燕王赵玉!”
李纲深沉的目光望向了宫道上。
两个头戴金冠、身穿蟒袍、白发苍苍的藩王乘坐步撵而来。
这两位是目下大宋宗室中的德高望。
英宗皇帝的儿子,神宗皇帝的兄弟,今上的皇叔,平时基本上很少抛头露面。
吴王和燕王突然出现在延福宫外,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了。
宗族礼法,皇位传承,大宋根基。
张叔夜和李纲飞快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
两人旋即瞥见了皇城司都指挥使薛集让,城外镇守皇陵的龙惠军都指挥使顾大川。
薛集让是恽王的人。
顾大川是神宗皇帝朝驸马都尉,尚唐国公主。
这支龙惠军属于赵宋宗室派系控制的宗族力量,编额万人,从不参与京师防务。
其心昭昭,来势汹汹!
虽然京营掌握在张叔夜手中,在兵力上远远胜于恽王这边,但龙惠军与皇城司的三千宫禁宿卫合起来也有一万三千人,若是赵楷勾动宗室起事,再串联臣拉起大义,恐怕这回赵桓危矣!
吴敏的情绪有些烦乱,更紧张:“山雨欲来风满楼,张太尉,禁军此刻可不能乱呐。若禁军一乱,也被扇动,怕”
吴敏抬头望望天空:“怕这大宋的天,就要变了啊。”
明德门缓缓关闭。
从十里御街那头突然涌来一支兵马,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城楼上的龙骧军指挥使毛鳕高举起火把,仔细辨认,看对方打着皇城司的旗号,面色骤变。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另外一支兵马偃旗息鼓,悄无声息杀向皇城四门,开始向临时驻扎在安乐坊的龙骧军大营展开突袭!
皇城司兵马袭来,而大营方向也传来阵阵喊杀声,毛鳕此时焉能不知大事不妙,若是龙骧军大营被拿下,皇城就被来军控制,而用不了多久,宫城也会彻底落入敌手。
到那时,真的就成了瓮中捉鳖了。
夜幕初临,月光皎洁。
望乡楼上。
燕青迎风站在阁楼顶端的飞檐上,眺望着已经开始异动火把重重的皇城东南,思忖道:使君果然料事如神,大名府消息传来,恽王果然反了!
东京禁军名义上掌握在张叔夜手上,但这恽王谋划了这么久,连边军都能渗透进去,禁军恐怕也未必是铁板一块。
镇守城外皇陵的龙惠军突然进城,夺了通玄门,这一切来得太快,守城禁军根本反应不及。
而同为京营的龙威军一部现在正与龙惠军合兵一处,齐心攻打皇城,一旦皇城陷落,凭宫城中这两千龙骧军根本就守不住。
燕青又扭头望向延福宫方向,宫门紧闭,估计大朝会已经开始,那才是这场暴风雨的真正中心。
外边这些兵马的混战,就是鼓点罢了。
燕青冷冷一笑,从怀中掏出几枚信号弹来,迎天而放。
数道流星呼啸,漫天星光点点。
两千虎神卫杀气腾腾,渐从宫城各处向望乡楼汇聚而来。而在城外,隐没在山林中的三千伏虎铁骑也在指挥使焦年忠的统率下,急袭开封。
赵佶端坐在属于他的龙椅上,颇有几分恍忽。
若非王霖从天而降,这把椅子现在已经不属于他了。
赵桓头戴紫金冠,身材挺拔,昂然站在丹墀之上。
分班列队完毕的武众臣,开始大礼参拜下来:“臣等,拜见官家,吾皇万岁,万万岁!”
赵佶摆摆手,“平身。”
赵桓嘴角一抽。
按照惯例,朝臣本来还有句“监国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的”,今儿个就没了。赵佶浑浊的目光环视众臣,突然发现了吴王赵灏与燕王赵玉的苍老身影,脸色变了变。
他目光隐晦得投向站在赵灏与赵玉身后的垂首不语的恽王赵楷,心中咒骂起来:“好个孽障,你果然要反!废黜东宫是假,夺权登位才是真!”
赵桓当然早就看到了赵灏与赵玉的存在。
赵桓眸光深处火光熊熊。
今日他若能平安度过这一劫,所有与赵楷勾连的人,无论大臣、士族还是宗室,都有一个除一个,绝不心慈手软!
赵佶干咳两声:“两位皇叔缘何进宫来了来人,给吴王和燕王看座!”
太监取来两个绣墩,赵灏却没有归座,而是直接与赵玉出班躬身道:“臣吴王赵灏,燕王赵玉,有本参奏!”
赵佶嘴角撇了撇,眼角的余光发现赵桓也有些身形颤抖,不由心中冷笑起来:“孽障,活该!看你今日出个大丑!”
“皇叔说吧。”赵佶声音嘶哑道。
赵灏慨然冷视着赵桓,突然扬手怒斥道:“如此大逆不道,目无君父,y乱后宫的贼子,有何颜面居于东宫、社稷神器之上?”
赵玉也冷笑大喝道:“赵桓,汝无父无君,私通宫闱,背德失礼,无才昏庸,实不能再居东宫!官家,臣请官家下昭,夺赵桓储君之位,安天下臣民之心!”
赵灏与赵玉打了头,大殿之上,吕颐浩、张邦昌、白世忠、秦桧以及数十言官臣纷纷出班,言辞康慨,气势汹涌,将丹墀上的赵桓骂了个狗血喷头。
尤其新科状元出身的清流秦桧的奏表采横溢,赵桓昏乱宫闱的事经他的笔描绘,自然更加言之凿凿。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凶勐,节奏鲜明,一环扣一环,而明显是经过了提前路演,暗中串联,和有人导演。
赵佶坐在那微微闭上了眼睛,这群混账东西嚷嚷得他脑壳疼。
赵桓站在那身形微颤,面色涨红,却始终牢记着王霖的叮嘱,一言不发,镇定自若。
没有让他失望,李纲第一个站了出来,他白发苍首,面色肃然,扬手指着众人义愤填膺道:“尔等以莫须有之事,构陷大宋储君,罪该万死!”
赵桓激动得想哭。
还是这位老臣!
忠肝利胆,无人可及!
张叔夜凛然道:“官家,宫闱之事,事关皇族体面,此乃官家家事,不宜在朝堂上讨论,还请官家驳回!”
赵灏突然破口大骂道:“张叔夜,官家乃天子,天子居国事!我们今天讨论的不是天子的家事,而是我大宋的国运!”
“我大宋神器,岂能葬送于这等无父无君的孽子手中?本王乃先皇亲弟,大宋宗室,岂能眼见乾坤颠倒而不管?”
张叔夜不动声色大声道:“吴王殿下,事关宫闱,此等构陷大宋储君的事,不能信口雌黄,需要实证!”
赵玉大声冷笑:“官家亲眼所见,数十宫女太监目睹,人证物证俱在,焉能抵赖?”
顾大川突然站了出来:“臣驸马都尉、龙惠军都指挥使顾大川,有官家的亲笔为证!”
大殿之上顿时缄默,所有人都望向顾大川。
这位前朝的驸马都尉在朝中本来就没什么存在感,突然冒出来让人心惊。
顾大川将盖有赵佶小印的书信展示给众人。
信上,赵佶怒不可遏将赵桓私通曹柔的事略讲,尔后命顾大川秘密调兵进京,防止太子叛乱篡位云云。
笔迹历历,红印昭显。
赵桓大惊失色,回头望向赵佶。
赵佶面色尴尬,嘴角抽搐。
这书函的确是他所写,当时愤怒之下担心赵桓掌握兵权起了篡位之心,这才写了这封私信,命随身小黄门连夜出宫送往龙惠军给顾大川,本意是让顾大川在关键时刻带兵勤王的。
赵佶哪想到顾大川也是赵楷的人呐。
李纲眼神一黑,险些一头栽倒在大殿上。
张叔夜心中长叹,心道大事去矣。
还有什么证据比皇帝亲笔更有力?
官家这封私信,不但断送了赵桓的太子之位,连他东宫上下的性命都断送了。
不可谓不狠。
这是釜底抽薪的一刀啊,关键还是官家送出来的刀,此时此刻,赵桓欲哭无泪,他心中懊悔到了极致。
不该听信王霖,不该心软犹豫,应当果断出手夺了皇位再说的。
然而现在死定了。
赵桓缓缓闭上了眼睛,双腿都有些站不稳了。
赵楷隐在群臣中心中冷笑。
此时,吕颐浩出班慨然道:“官家,证据确凿,无可辩驳,请废黜太子,另立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