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凌天几人脸色转冷。
就连闻景也将表情淡去。
天命之子总能感受到自己的同类,他们会对自己产生威胁,与竞争。
而炮灰永远不用让他们担心,甚至不需要多留眼神。
因为那些人毫无反抗能力。
更何况,别人求之不得的天道气运就已经是他们的最低起点了。
炮灰与天命之子争执,会自己摔跤磕掉大牙;与天命之子炫耀切磋,会失去所有名誉;对天命之子行小恶,会得到远超过罪行数倍的惩罚……
这一切根本不用天命之子自己去在意。
所以他们是不是已经太久没有注视过这些低下的蝼蚁了?
以至于这些只能仰望他们的人忘了自己的微小吗。
邱凌天神色未变,山风静止,他漫不经心地将掌缓缓停到腰侧的剑上方。
几人脸上带着各自的神色,好似不在意,未作反应。
闻景重新将眼睛弯得笑眯眯,他看了看另一个同门,那人大概也已经运起真气了。
燕川一时判断不出邱凌天所属何相。
她在他掌下弥漫而来的压力中感到一丝丝冷意,与流动缠绕之意。
……水相?
她下意识将抱在胸前的双臂慢慢放下——想要摸向自己的剑。
忽然!
一只大掌按在她的肩上。
燕川屏住的呼吸被打断,她侧首看过去。
是苍黄上人。
苍黄上人似乎没有察觉到这诡异的氛围。
老头拍拍燕川的肩,“好了,再不回去你师父就要以为我把你卖给邪修了。”
燕川露出一个轻轻的笑。
他一身轻松地甩甩袖子,对长瀛山的三人道:“几位小友,何时动身?”
邱凌天不再看她,对苍黄上人敷衍地拱了拱手,冷淡道:“既然上人已经准备好了,不如现在动身,长老们正在长瀛山静候您的登临。”
苍黄上人对这些大宗派狗屁一样的客套话嗤之以鼻。
但他只能表情纠结的颔首表示快快启程吧。
燕川见老头给了自己一个眼神,就认真抱拳告了辞。
苍黄上人几人真气御剑而去。
到了天上,无处遁藏,自然有那瞧见苍黄上人的邪修不要命地追上来。
老头感受了一下身边的三个煞神,身为仇家都有点想劝劝这些倒霉孩子,该干嘛干嘛去,何必自寻死路。
邱凌天的剑如一条白涟,无声无息地滑过,对手就头颅分了家。
闻景厌弃的向一旁避了避。
那个一直不作声的同门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
如果直接亮出长瀛山的身份,绝不会有人再纠缠上来。
但天命之子的脾气本就叫人难以捉摸。
苍黄上人视线向后微瞥,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燕川的背影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瞧这小姑娘,要是今日没有他插一档子,只怕她还真的敢拔剑。
这脾气合他心意,怎么就不能是他的徒弟呢?
燕川披星戴月,回到了太水山。
她绕到后山才落下。
温馨的小院落就在眼前。
燕川遥遥望了一眼,甚至恍惚间觉得自己疲惫的身躯已经躺进舒适的小软椅中了。
她向前迈了一步。
她又捂着额头向后一退,再一仰脸。
封山大阵还开着呢。
太衍真人正盘坐冥想,忽听山外大阵一声嗡鸣,而后就歇了声息。
他睁开眼睛探听了一会,似乎又变得一片寂静。
太衍真人又复坐好,合上眼睛,缓缓吐息。
一秒钟后。
老头噌地坐起身来:乖徒是不是该回来了!
几分钟后,太衍真人给阵开了个口子,领着脑门红彤彤的乖徒回了山。
玉衡几人也扒在窗边,望见是师姐,立刻蜂拥跑了出来。
刚围到燕川的身边,就醒目地看到师姐红彤彤的脑门。
燕川得到了全山上下贴心的关照。
她的小床是整洁的,被褥都是日日晒过的,……就连书架上都摆了盆花草。
燕川眯着眼睛走过去。
这是什么?一盆豆芽?
这盆草摆放在书架的最顶端,连她都要抬头仰望。
一看就是师弟从山野间薅来的。
她转身问这三个,“这是谁养的。”
开阳立刻兴奋地出列。
燕川接着就卡了壳。
就在不久前,她刚为了拌嘴取胜说师弟还在流鼻涕的年纪。
都是瞧着十五六岁的少年了,声誉叫师姐在外败坏实在不是美事。
她只好语气一转,纠纠结结地把这盆草抱下来,放到桌案上。
开阳就听师姐犹豫地给他解释:“开阳啊,像铜钱草这种叶子圆圆,杆杆很细的草呢,它是要从上往下观赏的,最好摆在案边或是底座上……”
他就低头,由上往下的去看这盆重新摆在桌案上的草,叶子团圆可爱。
师姐两只手比划,“你要是摆高了,只能看到杆杆……它就是一盆豆芽。”
开阳:qaq
整个师门里只有燕川还留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
玉衡几人也已经开始用打坐冥想代替休息了。
燕川掀开被子,看到了一个缝制成大灰耗子模样的抱枕。
她茫然地扫视一圈,“……这东西竟然是让我抱着睡觉用的吗?!”
瑶光认真说道:“这是大兔子。”
师姐看着大灰耗子上缝着乌溜溜的眼睛,咬牙认了下来。
玉衡知道师姐喜欢东西物件都摆放在顺眼的位置,平日里打扫摆放归位都是他的活。
燕川一人rua了一把脑袋,等到他们都离开后,疲惫地走到水盆前,用软帕擦拭脸颊双手,最后擦去发间的浮尘。
等到她终于钻进被窝后,长长地舒口气。
困意席卷而来,她缓缓睡去。
太衍真人说修士是不会困的,除非负伤或是修炼出了差错,但燕川无论是健康还是负伤,都是一身惫懒的模样,那就是性格心境的问题了。
梦里是许久未曾想起的过往。
模糊的公司休息室中,好友垂首疲惫的叹气,“这项目做得,人人夹着尾巴给人当孙子。”
沉默一会后,好友忧愁的扭头看向她,“你倒是让人意外,大家都在想谁会第一个忍不了掀桌子。平日里也看不出来啊,蔫蔫丧丧的,人又没什么脾气,看谁都是一张没表情的脸。”
好友的脸一片模糊,早已看不清她的五官,前世的一切都在淡去。
许久之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的调侃。
“诸事不顺啊,我的朋友。出生就投错了胎,从落地会吃会跑,全靠自己一个人,大大小小的苦也都吃过,就什么也不在乎了,只想图个清静。”
“太累了,像我们这种消极没劲的人,只想在自己的世界发呆,只要别打扰我窝着发霉,什么都好说。”
好友愁得人快没了,“辞退怎么办。”
“跳槽,环游世界?随便。”
……
燕川慢慢睁开眼睛。
她看了看窗外的月光,离她睡下时还不到半个时辰。
燕川长长的叹了口气。
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会时常梦到前世。
渐渐地,就什么都忘了。
那短短二十年,大概是灰色,冰冷,令人沉重疲累。
强大的人活得太累,也会失去追求。
唯有自己的世界是放松舒解的,如果哪天振作起来解决或是暴揍麻烦,也一定是为了能收拾完外界的烂事再窝回去。
她只记得那时候一些模糊的心情了。
其他都消散了。
太衍真人捡到她,养大她,似乎没有什么特别。
他没有多给她什么,但又什么都给了她。
以至于她已经开始忘却那些曾压得她只想躺平一动不动的往事了。
怎么就非要做梦。
燕川愤愤地抓着被边向下一翻。
可她又看了看屋顶,想起太衍真人时常欲言又止的脸。
燕川坐起身来。
……要学着打起精神来吗?
勤恳修行,匡扶正义?
这世上真有这种堂吉诃德?
不对,我为什么要做堂吉诃德。
燕川激烈的思想斗争维持了四秒钟。
小屋里静悄悄的。
她默默倒下拉起被子重新将自己裹起来。
人干嘛要和自己过不去呢,放着觉不睡。
她翻了个身。
然后被大灰耗子吓得浑身一抖。
燕川伸着手把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盖住,这才敢睡觉。
她心想,今天似乎也曾见到过一双乌黑落寞的眼睛。
是在哪里呢。
哦,是一个坐在树上的男孩。
她终于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
太衍真人向她询问苍黄上人的近况。
燕川仔细向他道来。
太衍真人听着燕川说到苍黄上人从未动过手,就算是被追得太紧,出手也只是为了快点脱身。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摸着胡子道:“像我与苍黄老家伙这样的炼神反虚,能力大多都参差万别,各有各的偏向,你莫要见他如此就觉得这老家伙没什么本事。”
燕川应声道:“是,我伴前辈左右,只觉修为深厚不可测。”
太衍神色惆怅,大概是想起了以前的事,他话只说了一半就收住了,“苍黄上人以前是有个师兄的……唉,算了。”
苍黄是代指天地。
这样的道名多半有上下对,燕川初见就觉得苍黄上人大概有过师门兄弟。
“来,我看看你的剑。”
燕川将剑递给师父。
太衍真人拿在手里,剑镗上的虎目泛着寒意,他握住剑柄,剑身清鸣出鞘。
老头拿在眼前,剑身竖直,通体乌黑,光线打上去,没有一丝反射。
“好剑。”
寻常修器都是主伤害的,就会需要一种外放的趋势,以此将主人的灵气或真气加强。
但燕川的剑却是反道而行。
兵器内敛,还能勇猛破敌吗?
“那老家伙是对你生了教导之心呀。”
太衍真人说着,将剑收回鞘中,“这是把内敛之剑,求的是抱守内我而生生不息,你还有得悟。”
燕川只好接过剑来,放在身侧。
“你往日只是无精打采,这次上山后怎么还有些忧烦?”
太衍真人瞧见她的神色,不由问道。
“没什么。”
燕川低头扣着剑柄。
太衍真人叹气,“你怎么和开阳越发像了。”
她只好道:“反正就是没什么,不过是见到一个不好打的水相修士,正在捉摸罢了。”
金火相克,火强盛,金就会被削弱;金水相生,水强盛,金却不会变化。
但燕川反而觉得水相更让她厌烦。
火相多是直来直去的法术和性子,打斗也干脆利落,输赢生死之间也痛快。
若是金水交手,只怕越是久,水越是缠绵强势。
水性润下,润物下行,无形的影响,并且还会越来越稳。
燕川的性子最是烦这样的交手。
太衍真人摇头道:“这些道理都在你的剑里。”
燕川看了一眼,抬起头来,“……内敛?”
“如果对手要削弱你,来使自己强盛,那就抱守内我,不使自己的强弱被增减。”
她试着接道,“若是借我之势使他强盛,就内敛归寂,叫他无势可借。”
“抽刀亦可断水。”师父摸摸胡子,“真正做到这一步难之又难啊。”
“好吧。”
燕川向后一靠,歪歪地挤在桌案边的靠枕上,用眼神去看老头。
老头神态自若,举杯喝茶。
燕川小声地开了口。
“我见到了凡间的祭典。”
“他们死了太多人,又全无办法,只能求救于鬼神解救世人。”
此刻她的眼前仿佛还在闪过那鼓声和面具,凡人们祈求修士们最好死得干净,化成骨头,好一把火烧了。
“我心中总是想着这事。”
太衍真人久久没有说话,慢慢放下茶杯,安抚乖徒,“凡间祭典一贯会在人群密集处挥洒致幻的草药粉末,你也许只是没有提防,被那时狂热的气氛裹卷进去了,一直心中惴惴。”
她又蔫蔫地说了一句“好吧”。
可见精神是真的低靡。
“去看看你的师弟吧,他们修炼倒是热闹,就是不见长进。”
太衍真人还是夸张了的。
玉衡三人的修行比她下山前要强多了。
正是休息的时候,他们围到师姐身边邀功。
“师姐不用费心,坐在边上歇着就好,我们不给你添麻烦。”
太孝顺了!
躲在院后探听的太衍真人忧愁地甩过拂尘,修道之人,整日惦记着歇啊睡啊成何体统。
他们围观师姐的剑。
燕川发现没有男孩子不喜欢虎。
玉衡言简意赅,“强壮凶猛,镇守山林,我们也想。”
瑶光卖师兄,“开阳说过师姐像虎呢,平时打盹,睁开眼睛,敌人就该跑了。”
开阳抽出腰间的剑,大喊:“拔剑吧你!!!”
太衍真人就算没有枢天宗的外出任务,也不会整日留在山上。
他最初带着燕川来苍山,就是想给燕川一个可以安宁落脚的地方。
所以太衍真人得空了就下山与昔日的旧友们互通消息。
老头常常会带回些古古怪怪的东西来。
比如上次捡回来一只巴掌大的小乌龟,现在正养在山腰的水潭中。
太衍真人这次去了几日,人还没回来,捡的东西却先自己上了山。
守山竹林处。
玉衡在院子里修炼。
燕川找了棵能晒到太阳的树,在枝丫间小睡。
“师姐,师姐。”
燕川听到玉衡在树下唤她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向下望。
玉衡仰着头对师姐说:“山下来了个人,说是上山拜师的。”
燕川在竹林下见到了这个人。
一个少年。
他带着太衍真人的信物,递给她。
燕川两指接过,捻开看了一眼。
太衍真人已经收下他了。
后面的由燕川与玉衡他们代办。
上山入宗门是有仪式的,哪怕是再小的宗派也要有。
拜山后才能叫同门。
燕川松松垮垮地站在林间,收起信物。
玉衡他们已经赶到了。
太水宗没有那些琐碎的过程,简单直接。
她随意扫过四周。
这里是守山竹林处,竹林中立着巨石,上面刻着宗名三个大字。
“就这里吧。”
玉衡立于她身侧之后,开阳瑶光走到她身前几步远,面对而站。
他平静地走上前。
“山名,太水。”
燕川垂下眼睛看向他。
“你要拜此山?”
他缓缓道:“是。”
她从腰间抽出一柄木剑,他伸手。
燕川手腕翻转,握着剑尖将剑柄放进他手中,然后说道:“上山吧。”
他接过剑。
似乎又见到了那双眼睛。
冷漠,清澈,像一层清透的薄冰。
她好像没有认出他来。
瑶光凑过来对他说,“你要叫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