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毫无干劲的人面对一件等待解决又避无可避的事情,首选当然是:躺下。
太衍真人终于归山,他先上了枢山,进了朔堂。
朔堂的弟子神色微露为难,不动声色地向太衍真人身后望了一眼。
瞿修师兄就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对他示意。
自从瞿修从太水山回来后,挂牌的师兄们都说多亏推脱及时,不然可没机会见瞿修这幅好脸色。
朔堂的弟子顶着师兄的黑脸,状似随意地将峰会的原委向太衍真人道来。
他说完一顿,再抬眼看时,身前太衍真人和蔼的神色退了个干干净净,脸色沉了下来。
太衍真人清楚这其中的事情没必要和一个小弟子多纠缠,他听完后只问了一声那日去太水山的弟子是谁。
朔堂的弟子干笑几声,“枢天宗的玉牌弟子那么多,实在不清楚是哪一位师兄。”
瞿修看着太衍真人消失的身影,心中冷笑,看这脸色,不愧是师徒。
太衍真人在归山短途中想了许多燕川眼下该是个什么样子。
这样懒惰的性子,没事想起峰会不光要费她的时间,还要费她的力气,岂不是会直接烦闷到炸毛。
像她小时那会儿,就要他讲道理、安抚好一阵。
满怀慈父之心的太衍真人从山腰落下的,封山大阵正好散去,一眼就看到了在山南晒太阳的乖徒。
十分沉浸,感觉要化成一张饼了。
太衍真人迟疑站到她眼前。
竹椅上,燕川颓然中带着绝望地缓缓回头,“……这师弟我是教不了了,趁我人生为数不多的日子,我要抓紧时间晒晒太阳。”
事情就是这样。
燕川在彻底颓败之前,也曾做过无谓的挣扎。
比如试图让师弟勤加练习,至少先筑个基。(开阳除外)
再不济到了峰会之日,也要和水准差不多的小鱼小虾互相推搡切磋一阵,好让她多在下面坐一会。
整个过程没有坚持超过三天。
师姐宣布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太衍真人拍拍她的脑瓜顶,去平日修行之地找三个徒弟。
这三人正屁股着火般忙着修炼。
他把拂尘搭在手臂上,“……”
老头清清嗓子,玉衡他们才看过来,“师父!”
“修炼嘛,不能急于一时。”太衍真人摸着胡子,神色复杂道,“你们师姐的修炼心得,你们学不来。”
燕川走的是极简之道,修行没有杂念,道心稳固。
她厌烦自身以外的所有事,本身就是在追求一种虚无,她希望一天之中什么都不发生,自己独处时也只是安静地呆在一处。
修炼所要求的致虚守静,完全就是她的日常状态。
燕川没一会儿就听到太衍真人的脚步声,随后盖在脸上的书卷就被拿走了。
她顶着太阳,眯起眼睛看向师父。
太衍真人坐到她对面,幽幽叹了口气,“刚捡到你时,原以为教导你是一件很难的事。”
但她的修炼却十分顺利。
“你幼时总觉得四处危机,修炼也刻苦,不时就表演原地入定,后来觉得修为够用了就开始懈怠。”
燕川拉起小被子盖住脸。
她刚来到这个世界,觉得肯定到处都是不讲道理的大能,唬得她勤恳修炼,结果老头带她在凡间四处游历,她皱着脸发现也不过如此。
筑基脱凡胎,会精掌控血液脏腑,大部分人都在筑基会精的修为常驻。
敢四处作妖的,也以炼精化气居多。
炼精是完全驾驭肉身,化气则是领会天地能量为己用,燕川觉得行走江湖能打能跑,这些就够用了。
“乖徒啊,你在炼精化气停滞也有数年了。”
修行一事玄之又玄,老头摸着胡子忧心地说。
他就没见过这么扎实的炼精化气,虽说炼气化神境界之人多数花费百年,更甚者有数百年之久,但燕川早已在炼精化气大圆满,为何总也不能领会真气呢。
燕川在被子下闷闷地说:“那也够用啊。”
“我们如今在山上,大不了峰会的时候,再换个不起眼的小山头。这天道总不会在我晒太阳的时候放着法术飞过,把山头轰没了吧?”
太衍真人恨铁不成钢,“我要是天道,就专挑你的小山头扔雷!”
燕川瘪瘪嘴。
太衍真人甩甩拂尘,暗声默念“致虚守静致虚守静致虚守静……”
不要暴躁,燕川打着不走,撵着倒退,他要温柔取胜。
她像个活在洞里的野物,麻烦不冲进洞口不愿动手,好不容易有了站出来的念头,又让师弟打击到了。
燕川知道太衍真人是从枢山回来的,她试探地问道:“怎么也能划水混个小山头吧,总不至于峰会上都是些炼气化神、炼神……”
她看老头的神色,大惊:“不是小宗派论剑吗!”
老头冷笑一声,“你又不是不清楚那些大宗门的做派,总归不会让我们好过的。”
他又道:“峰会、峰会,自是高峰之人论剑,枢天宗怎么能不来,他们再客气,也不会管一群小宗派切磋叫峰会。”
老头说话间把桌几上的茶具摆得歪歪斜斜,一个茶盖反朝天,咕噜噜流着茶水险些滚下去。
燕川的强迫症险些发作,不自觉从椅子上坐起来。
老头苦口婆心,“瞧瞧,让你不痛快就是这么容易的事,那要是换了别人呢。”
燕川伸手几下把茶具摆置归为位,认命道:“说吧,要我干嘛。”
“看你在山上也无事可做,去给为师帮个旧友吧。”
太阳微斜,燕川原本晒太阳的那片空地一片阴凉。
小竹椅早被她认真搬回屋里摆放好。
太衍真人心情不错地甩着拂尘,去瞧那三个练功的弟子。
玉衡几人方才就见到了师姐御气离山,此时立刻围过来。
“师父,师姐去哪里了。”
太衍真人先是悠悠叹气,叫他们把心提起来,他才道:“乖徒教导你们失利,很是难过,我让她出去散散心。”
小徒弟们眼睛一个个睁得浑圆。
太衍真人加了把火,“你们当要刻苦修行,让乖徒回来见你们进步神速,她才能放下心来呀。”
徒弟们绷着脸去修炼了。
太衍真人摸着胡子,霸占了燕川的小竹椅——师弟们给燕川在每个院落都备了一把竹椅。
小子们可比燕川好骗多了。
离开苍山不远后,成群的村落就渐渐少了。
燕川行了许久,终于见到师父所说之地。
她立在树顶之上,遥遥望过去。
一片荒凉的枯树林之中,几个破破烂烂的茅草屋挤在一起,凄惨水准比得上太衍真人的茅升术。
较大的主屋探出一只烟囱,源源不断地冒着烟。
瞧这黑黝黝的烟,也不像是炊烟……
她眼神一动,落下树梢。
脚下没有声息,轻轻绕到茅屋的背面。
燕川未拔剑,只用剑鞘抵住那鬼祟之人的脊背,“看什么呢?不如也给我瞧瞧。”
那小人立刻惊惧之下旋身逃窜而去。
茅屋内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来了就从前面进来吧。”
她迟疑地收起剑,绕到茅屋前,敲门唤了声“前辈”就进去了。
里面一片昏暗。
光线乍暗,燕川的眼睛一下难以视物。
她努力睁大眼睛,视野中黑洞洞,热浪扑面而来。
忽然。
耳边响起金属有力锤击的声音,紧接着她的眼前一簇红亮的火花乍现。
双目黑暗之中,只看见一块烧得通红的热铁在锤打下忽明忽暗,溅出火星。
视力渐渐恢复。
燕川站在这不见光的茅屋中,向四周看去。
这里满墙遍地的锻铸器具,还有几个烧得轰轰作响的熔炉。
说话的人停了手上的动作,将那红铁浸入冷水,水被激得滋滋作响。
他拿起身旁铸台上的抹布擦了擦手,顺势靠坐在铸台上,终于抬头看向燕川。
苍黄上人打量了许久燕川,才道:“你师父还是像以前一样不靠谱。”
燕川有些迟疑,未作反应。
“这老家伙放下你用过的几柄旧剑,就风风火火地走了。”苍黄上人放下手中的抹布,“我只凭旧剑判断,还以为是个行事勇莽之人,没想到是个小姑娘。”
燕川这才看向一侧的墙壁,上面挂着几柄十分眼熟的剑,都是她曾经用废的剑。
她看向苍黄上人,“我师父说您有宿敌纠缠,要我来帮您赶个路。”
苍黄上人就沙哑的笑起来,“连徒弟也哄骗。”
数月前,太衍真人为枢天宗往长瀛山处递送信物,护送几名枢天弟子,路上遇见了旧友苍黄上人。
苍黄上人擅炼器,性格暴躁,除了招惹的仇家外,还有想要他帮忙锻造兵器的,有修士,也有邪修。
他原本对依靠大宗派格外厌恶,可如今早已不是自在逍遥的世道了。
长瀛山早年对他恭敬相邀,太衍真人正巧往来长瀛山,于是老友们就叙了叙旧,各取所需。
“太衍老道托我给你铸一把剑,不过你的剑,排在后面,拿到剑之前,路上是要跟着我的。”
苍黄上人说着领她到一方案前,上面摆着许多铁石,“你师父说,你使不来修器?”
燕川没成想跑了一路是来给自己铸剑的,点头称是。
苍黄上人没见过这种人,拿了自己的佩剑递给燕川,“你试试。”
燕川接过来就发现他的剑是中空的,她运起灵气转手挽了个剑花。
苍黄上人皱起眉。
修器的好处在于可以承载灵气,使用时人器一体,修器就成了身体延伸出去的一部分。
所以修器应该是一个导体,而非容器。
燕川的灵气在剑体中充盈到即将溢出,就立刻被收回了。
老头气结,一把抢过自己的剑。
这姑娘分明能用修器,因为不喜欢,竟然干脆就不用了。
他都能感受到她用剑时的满腔别扭。
“修器用着不如素铁轻松。”她并起双指,凡人剑与敲打好的铁胎在空中流畅划过,飘在她身侧。
苍黄上人看着眼前的情景,慢慢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太衍真人说自己乖徒是极简之道,他起先还不明白,见燕川使兵器的两厢差异后,才清楚怎么回事。
燕川属金相,擅驱金器,凡人剑是由纯粹的金相矿物铸造的,没有修士炼器时添的其他“杂”物。
她讨厌的“杂”物,才是修器珍贵所在,锻剑都会加淬有助于用剑之人的灵物。
修士使用修器,需要心神和灵气的注入,才能使其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般自如。
燕川却自然地视一切金相与她共通。
她驱使凡人剑,就如驱使自身的灵气一般,随心念动。
轻松惯了,就使不来炼器的繁杂。
苍黄上人推开这桌上的奇料怪石,搬上一个大箱子,从里面挑挑拣拣,抱出来一块黑石。
“就这块吧。”
他让燕川感受一下,她提起灵气,一过手就知道这可不是什么不值钱的石头。
燕川谢绝了苍黄上人的好意,“您给我锻剑,要我师父拿什么换?”
苍黄上人听闻大笑,“你师父是先付的账。”
苍黄上人一路上不能停了锻造,怕是赶到长瀛山前,就要叫仇敌分吃了去。
邀你时不来,如今长瀛山怕是要摆摆架子,等他自己前来。
太衍真人借身份便利上了长瀛山,送完枢天宗的信物,先是说明自己受苍黄上人所托,告知贵派他不日就要前来造访。
长瀛山矜持地表示知道了。
太衍真人又半真半假地说,枢天宗对苍黄上人常受仇人扰斗有些耳闻,颇有道义相助之心。
真那到时,人是去苍山还是长瀛山就难说了。
长瀛山当即表示会派弟子前来接应。
太衍真人含笑表示一定会将消息带到。
苍黄上人回到炉膛前,“你只管跟着我赶路,到那弟子来之前就好。”
燕川:不愧是您,我的师父,全叫您骗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