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德吗……哦,这样啊!反正是他想写的,对吧。”
周亦行仿佛没有风竹尘的听到的话一样,用手搔了搔头,嘻嘻一笑了之。
要不是周亦行百般怂恿,那小孩又怎么会想写这劳神子的玩意儿。当了这么多年的师兄弟了,风竹尘连周亦行什么时辰饭后打嗝、午夜什么时辰想拉着自己发疯解闷都知道,这肚子里的坏水当然也知道。
别的不行,这“坑蒙拐骗”的伎俩,周亦行倒是学的一套一套的,利索得很。
想起师父所言,这小叫花子未来能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整出不少幺蛾子来。虽说风竹尘刚开始也有些难以置信,但是师父见过千人千面,卜卦无一例外地应验。
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风竹尘慵懒地抬起眼皮:“所以你真不听你师父的话吗?万一真的一语成谶,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在周亦行的字典里,根本没有“怕”这个字。尚未他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偏想以自己之力掀起狂澜。
“一个生辰八字算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定人终生了?”周亦行噗嗤笑出声,“你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什么孤鸾命,什么天煞孤星,不都是人来定义的吗?为什么要甘愿俯首为人低,为什么要甘愿顺应天命二行?
“哼。我当然不觉得,我占我师父立场。到时候别说我没劝过你就行。”风竹尘不屑道。
周亦行顿时起了急:
“那你就信命吧。一辈子刻这没什么用处的木雕!一辈子都待在这破地方,反正都是困在同一个地方,反正你也安之若素。”
正听着周亦行说话,风竹尘手下的刻刀猛地一顿,他的指节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瞬时间渗出血来。
那哪能一样!
之前是为了脱离天牢,安之若素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如果连风家最后一根稻草都倒了,那所有人都会认为,风家已经彻底垮掉了。
想起那年大火蔓延千里的京畿道,浑身带血的大管家周嫂嫂在火场中抱出孩提时的风沉香,极力不让泪水落下,眼中神情悲怆。
现在京畿大道上尸骸遍地,往昔繁华景象不复,外藩人提着朴刀来到这里的时候连云彩都是腥红的,哀嚎惨叫声不绝于耳。
她是孑然一身背着风沉香,从血地上一寸一寸挪过来的。
一寸、一寸的挪移——
她的手掌早就被粗粝的石粒磨破,混着不知道是泥泞还是血渍,她不能站起身,因为头顶有敌军的追踪鹰,身后是茹毛饮血的外藩人,旁边是死不瞑目的亲眷。
痛楚,哀绝。
她分不清地上到底哪个血肉模糊不清的躯身是属于自己孩子的,其实她也不敢去看。
只知道当时外藩人把自己两个孩子当作“风家余辜”杀害的场景,现在头脑都是茫然一片。
她什么都不剩下了。
敌军提着刀枪破门而入,万千人步履携来风,吹灭屋中的白烛。丞相夫人像是已经认命一样端坐在那里,悄悄扣动了藤椅后的机关。
“阿大……交付你最后一个任务,寻到他们二人后,护佑他们平平安安长大,莫要为我们复仇。”
腿脚不便的丞相夫人只能摇摇头,在推离周嫂出机关后的暗门,面容一瞬间苍老了十多岁。
一种的恨意此刻被无限放大,笼罩在这位面部已有细纹的中年妇人心头。
除了两个孩子,丞相府还剩下尚在逃亡的小少爷风竹尘与藏在丞相府后山上的山神庙的小千金风沉香。
七年前饥荒时候是丞相给周嫂嫂救济,周嫂嫂的父亲的丧葬费也是老夫人所出。她不忍心在老爷老夫人逝世后撒手不管。
当初和丞相老爷与老夫人承诺过,要把丞相府打理的事无巨细,把小公子和小姐认认真真地服侍好了。
想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周嫂嫂冒着箭雨义无反顾地冲向后山。
唯一人逆着人流而上。
葳蕤草木染血,朔风卷折百草。
十二岁的风竹尘看到她这副狼狈模样,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赶忙上前拉住大管家:
“周嫂嫂,我爹呢!我娘呢!”
大管家不多言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兀自摇摇头。
她微微俯身,从怀中颤巍巍的拿出一块染上血的通行牌,上面的血渍还是新鲜的。
她皱了皱眉,将通行牌往自己身上蹭了蹭,结果发现越蹭,令牌上的血就越多,她只得就此作罢。
“外藩反叛,京畿道沦陷,大圯国留不住了。小公子快些带着小姐离开。”
风竹尘看着她悲怆的神情,又揽过过自家妹妹的背脊,不由得潸然泪下。
他们成孤儿了。
三岁的风沉香天真的眼也看向忍不住落泪的兄长,她察觉到周围环境不对,自己脱离了娘亲的怀抱,也呜呜地哭起来。
“老夫人嘱咐小公子……咳咳——”
周嫂嫂们猛烈地咳嗽起来,正当风竹尘想要扶起她的时候,周嫂嫂忽然摆了手,示意让他们快走:
“不要……不要为他们寻仇。”
命是丞相和夫人给的,如今她要亲自还回去了。
听到急促脚步声,周嫂当即慌了神。
当她迈开步子向前奔逃时,腿部传来锐利的疼痛。
“快走,不要回头,永远不要回头!”周嫂嫂嘶哑着喉咙喊着。
风竹尘很识时务,没有过多挽留,一手捂住妹妹的双眼,朝着城关奋力跑去,哪怕听到喊杀声与哀嚎都不曾回头。
悲哀的是,这位平凡的中年女管家还是死在了乱战之中,那夜所有的爱恨离别的故事全都埋湮到黄土之下,再也不见。
到城外露宿街头几日,最终幸逢父亲的故人扶恨水,将他们带回疏影派。
他们来到疏影派回是为了赎回自己的自由。
想到这里,风竹尘的面色彻底沉了下去,拳头握得“咯咯”响,他一计灵力融入木雕,奋力掷出。
机关鸟木雕正正好好地砸在周亦行的脸上,留下红红的印子。
“哎呦呦,痛痛痛!再也不敢啦。”
周亦行吃痛,捂着面门吸溜吸溜地喊,边喊脚步边往门后跑,以免风竹尘发起第二次“进攻”。
“吵死了,烦煞人也。”
看到周亦行眼中的寒冽,风竹尘索性也不想管了,反正说了什么都无异于鸡同鸭讲,于是挥了挥手,最终喟叹一声,继续雕刻他的木刻。
“我倒是很想去看看他呢。听说他到归去来兮堂还未曾洗漱更校服,我这还有一套新的,不知道合不合他身。我还没体验过当师姐的感觉呐。”
珠帘上的西山珏珠叮当直响,风沉香掀起珠帘,阳光化成一束映射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她赧然,露出一排洁白的小齿。
唉,这师父还没同意呢。
还真当这小叫花子是自己小师弟了。
说时迟那时快,风沉香二话没说从自己房中,拿出一套叠的整整齐齐的藏蓝色的校服,上面还有压襟的禁步。
“听到小允来的消息赶紧补了几针,劳烦师兄给他送去。”
风沉香本身就是热心肠,大小就乐善好施,哪怕自己午饭就剩下一个烧饼,她仍愿意分几块给其他饥寒交迫的人,她的善良早就成了习惯,不|分|身份地位。
风竹尘调侃道:“得,这以后我也得喊声‘小师弟’。”
既然自己妹妹发话了,一向宠着妹妹的风竹尘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随他们去了。
“多谢师妹。”
周亦行道谢之后,捧着那校服大步走到了西厢房,却见苏九允端端正正地盯着那本《暗香心剑》。
看出来苏九允为了看这本书,还十分隆重地把手清洗了三四遍,浑身上下就他的手能看
看着苏九允认真谨慎的样子,周亦行忍不住嗤笑出声。
这本心法好歹也是中阶心法,必须得学过一定基础的人方可阅读理解,他这刚入门的小鬼怎么可能看懂。
没等苏九允回头,他便感觉背后一实。周亦行将校服放到小桌上,“送你个物什——”
温软玉佩滑入手,一只飞天之鹤盘旋在佩环之上,几欲展翼飞走。禁步压襟而挂,周亦行小心翼翼地打开上面雕的楼兰美景的小金笼。
苏九允盯着他的垂眸认真的模样,不觉就愣了神。
他嗅到衣襟上的皂角香以及周亦行身上淡淡的奇香,这种奇香像是兰花香,又不完全像是。
苏九允儿时很能辨香,他闻过漫山遍野的花,给香铺调过好一阵子香料,自然是认得的。
看到苏九允怔愣的模样,周亦行忍不住笑出了声,不顾他身上的泥泞,把套在他的身上格格不入的单薄外衣换成自己身上的鹤毛氅子:
“小鬼,想什么呢。”
苏九允低垂了眉眼,如实招来:
“……好香。”
周亦行带着苏九允朝着西厢房后山林的寒潭踱步行走:“是孔雀河边的七星草花。”
苏九允眨眨眼,狐疑道:“七星草?”
他在中原待了这么久,什么草药不识得,这七星草居然是闻所未闻。
“我本是楼兰国月牙泉那里的后裔,楼兰古国有一个传说——”
谈起自己的故国,周亦行眉眼都携上笑意。
“那里有一位婉兮清扬的公主,她的平民丈夫强征入伍,她便乘上垝垣,每日眺望夫君归来。只是可惜她还没等看上她夫君一眼,就染上重疾离世,为把生前夙愿托付后人,化作了七星草。”
当然了……她的夫君不会回来了,他去往了敌国当达官贵人。
周亦行没有提及的是,这位楼兰公主就是自己的娘亲,而那位负心的夫君正是自己的亲父。
他黯然神伤了一会儿,旋即又像是故事讲完一样,面色由晴转阴。
“其心昭昭,天地可鉴。有情之人人间不得遇,黄泉路下、奈何桥上必会重逢。”
“我倒是希望是‘有情’而非‘寡义’。”周亦行抿嘴,脸上看不透悲喜。
苏九允又看向周亦行两耳上小小的火齐珠,往昔他都是无情寡义的样子,周亦行给自己挂禁步的时候,眉睫长弯且翘,触到苏九允的衣襟上,倒是显得好生温柔。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温柔。
等到苏九允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周亦行一手搭在苏九允的肩膀上了。
“盯我作甚?我脸上可是写的‘剑法’二字了?”
“我我我,没。”苏九允结舌,赶忙避开了他的眼神,寒潭氤氲热气缭绕他脸庞,将他通红的面容遮住。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他只是觉得今天的周亦行有点与众不同。
“行了,洗漱沐浴完换上校服。”
周亦行将那套藏青色的校服放到木施上,瞧了一眼寒潭,又看向手足无措的苏九允。
苏九允瞠目:“当……当面换衣服吗?”
周亦行歪歪头:“难道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