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温恪猝不及防被人抓了现行,理屈词穷,百口莫辩。
他心若擂鼓,掩饰性地咳嗽一声,镇定自若道:
“之前比斗,将哥哥的流苏弄坏啦,是我不好。今天特意赔礼——好看么?”
魏殳却恍若未闻,只是愣怔地望着他。那双墨琉璃似的眼里明明映着温恪的倒影,却笼着一层濛濛水雾,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
温恪好心送哥哥东西,那人却一副心不在焉、可有可无的模样。他辛辛苦苦跑遍了绸庄,选了整整一上午的礼物,却没想到人家一点都不稀罕。
温小郎君眼底一黯,强作浑不在意,八风不动地将那烟青色的丝绦绕过坠子。他心里微微泛酸,到底还是意难平,手下的动作渐渐没轻没重起来。
他把坠子缠上那人腰间的带钩,故意用力拽了一下哥哥的腰带。魏殳回过神来,凝眉望着温恪。
梦中那个绯袍银鱼袋的弱冠少年丰神俊朗,却凛若冰霜,与面前眉目含笑的温小郎君简直判若二人。
他轻叹一声,暗嘲梦境虚妄无稽,不足为信。
那少年既已绯银鱼袋加身,就品阶而论,至少也是朝中五品大员。
温恪显然无意功名,读起书来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惰怠得很。就算临江温氏从来看重修身之道,治学严苛,若凭寻常途径,温小郎君也绝难如此年轻便位列朝班五品之席。
更遑论温恪这般跳脱顽皮、率性天真,假以时日,无论如何也不该是那般疏离冷漠的模样。
他想什么呢。白日纵酒,徒留一枕南柯梦。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反倒衬得这后半段的梦境滑稽可笑。
温恪拉过他的衣袖,笑着说:
“哥哥,喜欢么?”
少年人留不住愁绪,温恪心底的那点埋怨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簇新的流苏悬在魏殳衣裳最显眼的位置,灿烂的春光透过雕窗,烟青色的丝绦高华流丽,像一缕凉浸浸的月光。
温恪看着,满意极了。他神采飞扬,满含期待的目光朝魏殳望去。
流苏很漂亮,柔柔地依偎在素色的衣袂上。魏殳不忍拂他心意,只好浅笑道:
“喜欢。”
温恪已做好被哥哥冷淡拒绝的准备了,忽闻此言,又惊又喜,竟将这几天藏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哥哥,你我二人也算不打不相识,如今也算扯平啦。”
他笑得有点傻气,很像刚为自己心爱的姑娘簪上春花的情郎。
魏殳闻言,眼底的笑意却倏然散去。
扯平了么?
可那些血海深仇与陈年旧账……又该如何清算。
千般苦楚浮过心头,他不置可否,只是敛眉淡淡道:
“在下欠小郎君的酒债,已记下了。我会如数奉还的——虽然……可能还要再等半个月。”
温恪才不在意那几个钱,佯装没听见,只当魏殳认了他这个朋友,笑嘻嘻道:
“我听说本月下旬,鼎泰号要开折柳会,到时候拍卖行将挂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呢,多得是一掷千金的富商。我们一同去瞧新鲜吧。”
温恪拉着魏殳闲聊了几句关于这鼎泰号折柳会的传闻,二人一边说话,一边下了别致酒楼。
正要作别时,忽然有人拉住了魏殳的衣袖。那人小声说道:
“哥哥,我记得你。你是秀才老爷家的公子,曾经教我写字呢。”
魏殳低下头,却见说话的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那小孩从破破烂烂的衣服里摸出一册翻得破破烂烂的书,他将书高举在魏殳面前,正是一本脏兮兮的《千字文》。
他见魏殳微微蹙眉,像是对自己全无印象了,不由着急道:“我是温笤货呀。我爹爹是做笤帚的,他的扫把是全临江做得最好的!”
温恪忍不住笑出声来。平章公子从未见过有人将“做笤帚”这件营生说得如此引以为傲的,觉得这小孩有些意思。
魏殳不认识这孩子,却认识他手里的《千字文》。他翻开书页,上面确乎是自己的笔迹。
温恪凑过去一瞧,觉得这字很是眼熟,像在哪里见过,不禁有些疑惑。若这书上的批注真是魏殳所写,莫非自己此前也见过哥哥所写的文章么?
他想了一会儿,终究没有什么印象,却听那小孩儿自顾自道:
“这些都是哥哥给我写的,我全部好好留着呢。”
他言语间颇有种炫耀的意思,温小郎君有些着恼,没好气地瞟了那小孩一眼,心下对这称呼有些计较。
临江姓温的人很多,这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小毛孩,也当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喊魏殳“哥哥”呢,哼。
温笤货心里没这些弯弯绕绕,言罢,很期待地看着魏殳:
“……我爹生病了,我家里太穷啦。买不起书,更请不起先生。”他目光躲闪,很忸怩地问,“哥哥还有读完不用的书吗,我……我想借来看看。我会还的!”
那孩子灰扑扑的小手往街角一指,二人回过身,这才看见临街的角落里,窝着一处破蔽的小铺。虽说是铺子,也不过是一卷草席铺就的地摊。
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男子佝偻着背,抱着一捆稻草,正低头扎着笤帚,他身边是一大筐鸡毛。男子生得鸠形鹄面,时不时咳嗽几声,呼吸同拉破风箱一样,像是抱恙已久,沉疴难愈。
这人病得很重,扎起笤帚来却十分熟练。他做的笤帚整齐笔挺,结实耐用。只是他得了痨病,周围的人唯恐沾着瘟神,都远远地避开,并不怎么光顾他的生意。
眼看一个上午过去了,那人面前的破木盒里只有寥寥几个铜板。木盒边上,却堆着几件给儿子新做的玩具,一枚竹蜻蜓,还有几把鲁班锁。
魏殳心下涩然。温笤货晶亮的双眼满怀希冀地望着他,可他魏殳既已是无用之人,自然不配再读这些有用之书。
这些书,他早已没有了。
温笤货见魏殳不答,以为这“秀才老爷家的公子”看不上自己,只好失望地将那本破破烂烂的《千字文》卷在怀里。
他很懂事地挠挠头,讪讪笑道:“哥哥先忙,我……我走啦。我还得帮爹爹看顾着生意。”
“等一下——这书你都学会了么?”
温笤货有些羞赧,讷讷地摇头。
魏殳叹了口气,将自己的钱袋解下,递给他。虽然杯水车薪,可总也聊胜于无:
“找个好先生吧。我不能教你什么了。”
世人皆知,鼎泰号的大东家姓安,在政商两道有着响当当的名号,是个拥有数不尽传奇故事的神秘人物。
鼎泰号的钱庄与商铺开遍大江南北,临沂安氏称得上富可敌国。
不过鲜为人知的是,这鼎泰号神秘莫测的大东家却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她便是安广厦的嫡亲姐姐,安月明。
安氏并重儒商两道,世代男子从仕,女子则经商。安月明如今的生意做得这么大,在政客与商人间混得如鱼得水,靠的自然不只是她的花容玉貌,更多的则是雷霆手段——
身居高位的漂亮女人,往往都很不好惹。她们长袖善舞,心思玲珑,也更懂得利用女性的身份,与美貌的优势。
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鼎泰号大东家如今坐在临江分号顶楼的雅室里,几名眉清目秀的男仆正围着她。一名低眉顺眼地打着香扇,一名恭恭敬敬地为她捶背,一名则端坐沏茶。
安月明身为鼎泰号的大东家,向来心傲气高,从不认为女子合该屈从于男人。故而她府中没有一位侍女,端茶送水、听候侍应的,全是面貌俊雅的年轻男子。
一名侍者为东家和客人沏上新泡的白牡丹。
茶香清淡,此时坐在安月明对面的客人,正是温有道的老管家,温苏斋。
这位管家先生跟了温有道许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忠心耿耿,可谓平章大人的心腹了。
温苏斋第一眼瞧上去老实忠厚,一团和气。可当他微笑不语,把那四只掐丝珐琅的香盒排在安月明面前的时候,倒颇有些笑面狐的深不可测。
安月明本懒散地倚在软垫上,见了这四只景泰蓝的小盒,不由肃容起身。
鼎泰号的大东家显然听说过这行香雅集上大名鼎鼎的贵霜国宝。她觉得有些意思,当即秀眉一挑,挥手让那些侍童退下。
春风拂动雅间的纱帘,安月明将其中一只匣子打开。香盒内盛着的,是一段寸许长的、平平无奇的枯木。
安月明从怀中取出一片素色绸绢,将那枯枝拈起。
枯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香气,和传闻中所谓的“千年神木”与“刹那风流”似乎相差很远。
温苏斋微笑道:“大东家,需要在下一验真伪么?”
安月明漂亮的眼眸一转,轻笑一声,很信任地将枯木放回香盒:
“不必劳烦。当朝宰执的名声,总不至于败坏在我小小的鼎泰号。”她将匣子盖上,“平章大人这是要与我鼎泰号做……优昙婆罗的生意?”
“正是。”
安月明呷一口茶,意味不明地笑了:“可此次行香雅集,平章大人只邀请了我的弟弟,似乎对我这个女流之辈很瞧不上眼。如今既然有求于我,我倒也想看看……您的诚意。”
温苏斋早有准备。自家老爷前几日与安广厦洽谈,其一便是为了得到安氏的家主令。这家主令不是寻常木牌,而是一枚饰以云螭纹样、带着浅绯沁色的玉玦。
他将那枚玉玦排在桌上。
见家主令如晤安氏家主,这是安家的人从小便明白的道理。
安月明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平章大人好手腕。我听说广厦此番来临江,是为了寻一位故人。想必平章大人已让舍弟满意了。”
温苏斋其实对这所谓的“故人”并不知情,却依旧不动声色,笑眯眯地点头,算是变相承认了。
安月明纤长的手指在黄花梨矮几上随意敲了几声,慵懒地靠回软垫上:
“虽说家主令在前,我安月明不得不低头。只是世人皆知,这优昙婆罗向来是皇室秘宝,我这小小的鼎泰号,可没这个胆子与官家一争高下。”
温苏斋笑答:“大东家不必多虑,这些……我家老爷自有考量。”
安月明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先生是说……这些都是官家的意思?”
温苏斋不正面作答,替二人满上茶水:“若鼎泰号此次与温府合作愉快,改日我家老爷定当亲自登门答谢东家。”
安月明抚着那枚家主令,若有所思地笑道:“哦?听您这么说,平章大人倒还有更大的生意在后头?”
温苏斋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