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智看到顾之恒拿着弓箭, 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道:“老顾这是做什么,要亲手行刑吗?这,这……”
王韬没有搭理他, 只是安静地看着。
围观的百姓和随行的官员都没有说话, 大家相互望望, 有的人想反驳,可不知为何, 嘴巴张张合合又闭上了。
凌迟处死听起来解恨,可全程看下来,也需要非人般的意志,一般人根本不敢抬眼看。
这其间顾庭山连一句惨嚎都不曾, 这也让很多看热闹的百姓都觉得没意思,断断续续走了不少人。
不过这里依旧是人挤人,还有奋力朝前挤着,要一睹凌迟之刑的残酷。
他们眼冒红光,满脸狰狞,甚至有些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云亦云的胡乱跟风,口中骂骂咧咧。
他们总是喜欢看别人的惨事, 尤其是从高处坠落的, 毕竟疯狗将军的名号已经臭名昭著, 今日若是看了,将来便是拿来吹嘘的头一件事。
顾之恒大踏步回到上首,利落地弯弓搭箭, 眼睛通红地死死盯着场上的顾庭山, 右手一松, 箭如流星般射去。
他的声名不是任何人可比的,军中更是人人敬重,尤其是从那亚回来的老人,没有人不感激他。
那些玉京官员们的感情就更为复杂,他们痛恨他,却又钦佩他。
做敌人时恨不得他死,可做了同僚,又希望他厉害一些,再厉害一些,这样就能保证他们的利益和生命不受伤害。
所有人都盯着那支箭,并没有令人失望,也没有出现官官相护的情况,连糊弄都不曾,箭尖顷刻间精准的没入顾庭山的胸膛。
即便是已经陷入昏迷,可身体依旧是有意识的,被绑缚得极紧的身体痉挛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停下来。
他斜斜耷拉着的脑袋昭示着已经没了生命体征,可依旧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连欢呼都没有,似乎这场“盛事”并不是他们求来的。
可能也只是在心里感叹一句,哎,终于死了,然后开开心心继续自己的生活。
有些人觉得也没什么特别的,本以为将这个十恶不赦的疯狗凌迟处死,会是多么振奋人心的场景。
王韬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看着顾庭山身后冒出的箭尖,觉得自己身上的骨头缝都疼,他真的很想开口问问顾之恒有没有把握。
他心一横,也不管了,当即噗通跪了下去,大声喊道:“多谢皇上为百姓做主,皇上英明,皇上万岁……”
他一开头,本来想指责顾之恒的人也不好开口,其他人不好再站着了,也一窝蜂地跪了下去。
“皇上英明。”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
顾之恒起身后,冷着一张脸,哑声道:“去把围观百姓疏散,将顾庭山的尸首带走,三日后我亲自送他下葬。”
一边的张君有些不解,“凌迟处死的人需要将尸首挂在城门处至少三日,三日后丢至乱葬岗,宁安侯本就私自提前结束刑罚,这样是不是不妥?”
顾之恒一双眼直直盯着张君,“张大人,有任何事,本官来担责,顾庭山是罪人,但也是我军中的人,若是不服,就去皇上那告状吧。”
他说完便转身,亲自将顾庭山的“尸首”给抱了起来,大步流星的朝马车走去。
王韬见状连忙跟上,丢下一众人,利落地跑了。
赵智看着顾庭山的模样,两人一同厮杀不少时日,感情也算不错,不免有些兔死狐悲,根本抑制不住心里的愤怒。
“你们这些伪君子,现在人都逼死了,还要让别人做孤魂野鬼,你们搞的那个什么册子,别人能糊弄过去,以为能糊弄过我们吗?快滚,别耽误了我小顾兄弟的回魂路……”
张君面色一凝,不过他并不是不通俗事的人,顾庭山的死足以交代天下人,况且多多少少有些不平之事。
至于告状实在没必要,损人不利己,百姓安稳就好,他不想做什么出头鸟,也一甩袖子走了。
剩下的人看完后,也耸耸肩离开了。
这件事从正午开始,终于在未时初落幕,如一出折子戏,滑稽又热闹。
此时马车里,顾之恒扶着顾庭山的身体,看着那支箭,急急朝御医道:“怎么样?这箭能拔吗?”
御医细细打量一番,将衣裳绞烂,又在顾庭山削去皮肉的胸膛上狂撒药粉,总算稍微止住了血。
他轻轻摇头,吐出一口浊气,“侯爷,我暂且不能确定,不过从流血状况和箭的位置来看,应当是有机会的。”
王韬看着御医,也松了口气,“皇上怎么跟你说的?”
御医一边给顾庭山止血,一边回道:“皇上说尽全力医治,除了我,在东一街还有三位御医等着,都十分隐蔽,一切准备就绪,咱们要尽快过去……”
王韬闻言大大松了口气,浑身紧绷太久的力道一泄,整个人疲累不堪,重重靠在了车厢壁上,似是终于能放松了。
他苦笑起来,朝顾之恒道:“我真怕你手一个不稳……”
顾之恒摇摇头,眼睛一直看着顾庭山,声音清冷:“我的手从不会不稳。”
王韬听他淡淡的腔调,便知道他很冷静,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力,不由心潮澎湃,心中热血翻涌。
这样的一桩稀奇古怪的事儿,居然靠着顾之恒还真能干成。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满眼深情地看着顾之恒,又悄悄把头靠过去,只觉得心安极了。
这么多年,他真的只见过顾之恒这么意志坚定的人。
无论是遇上灾难还是在战场,顾之恒总能保持他的意志与底线,不为外物转移,不为旁言所动,始终坚守着自己心中的那根线。
天知道那根线有多难掌握,一件事做的时日久了,人总会麻木,甚至麻木中还带着残忍。
可顾之恒不会,他始终像是山一样稳稳的矗立在那,仿佛只要他在,自己就是个正常人,只要他在,心里就安稳。
王韬对人心一向通透,他甚至能想象的出来,若是没有顾之恒在一边时时提醒,他和周瑾,大概就是狼狈为奸的最佳组合。
与顾之恒做朋友,真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儿,更何况,自己还娶了他妹妹,亲上加亲。
王韬正心中温情翻涌,满腔热枕,也忘记了前几天才说过再挨着他就是狗的话,一时间对顾之恒这个人真是爱到了骨子里。
可忽然整个人就一个趔趄,头还磕在了案几上。
“这是干吗呀?”他摸摸头,皱着脸喊了两声痛,“很痛的啊。”
顾之恒满脸嫌弃地踹了他一脚,想起他刚才的眼神,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靠我这么近做什么?滚远点。”
王韬顿时满脸受伤,指着顾庭山,表情十分地不甘。
“他都躺你怀里了,我就靠靠怎么了?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都是假的吗?啊?顾之恒,厚此薄彼,你真的太过分了……”
顾之恒没心情跟王韬开玩笑,指着那支箭,“你要是插一根,别说抱在怀里,搂着你睡觉都行。”
“哈哈哈,这就不必了。”王韬讪讪的坐回原位,看着那根箭,浑身又疼了起来。
但他很快又高兴起来,顾之恒说他要是这样,能搂着他睡觉,看来自己比顾庭山还是要重要一些的。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东一街,这里早就布置妥当了,有穿着麻衣的侍卫出来,平稳的将顾庭山给抬了出去。
王韬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拉着顾之恒,拧着眉头道:“你到底怎么跟皇上说的啊?”
王韬自认自己的口才很好,也找过周瑾,两人你来我往好几次,但是都没奏效。
没想到顾之恒锲而不舍的,竟然让周瑾答应了这个一听就十分荒谬且无稽的计划。
顾之恒懒得跟他废话,只点点自己的心口,“用这里。”然后就跟着御医进去帮忙了。
王韬顿时愣在当场。
须臾,他又笑了起来。
笑容里意味颇多,如果不是顾之恒这么说,换做任何一个人,他可能就要当场嘲笑起来,可这个人是顾之恒,他又觉得那么的理所当然,顾之恒总是那么的诚恳且真挚。
他尚且如此,恐怕周瑾的心也一样?
而且周瑾是武出身,与顾之恒之间有着不一样的感情,或许,也只有顾之恒可以成功吧。
隋愿来时,屋子里正拔完箭。
王韬指着隋愿,满脸震惊,“你,你怎么知道这里?顾之恒跟你说了?”
隋愿跟看傻子一样看他,“我跟他是夫妻,日夜一块儿,知道这个事儿有什么奇怪的?”
顾之恒满手是血地出来了,他拦住了隋愿,“别进去,你看了会害怕的,御医在里面,情况很危急,但也不是没有机会,外面都安排好了?”
隋愿连忙点头,“四辆马车在你们进大街的时候就已经分头出发了,没有人跟踪到这,很安全。”
王韬在一边听得心里难受,嘟囔道:“居然都不跟我说这个事儿,太过分了。”
隋愿一边朝窗户里看,一边道:“孩子们我都送到青青那了,差点被明静那丫头跟过来,好不容易才甩脱的。”
顾之恒抱着她,直到此刻心里那些躁动不安,才渐渐平缓。
他闷闷地道:“阿愿,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隋愿笑着道:“只要你跟我好好商量,你做什么我都支持的。”
她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世上哪有那种话本子上的假死药呢,不过是普通人对此的想象与向往罢了。
她想了很久,都已经放弃了,可顾之恒愣是想出了一个这么荒谬的计划。
幸好,一切都刚好,现在只要救治及时,小山就不会有事的。
金乌西坠,天色渐渐暗淡,远山处泛起了鸭壳青,玉京从白日里万人空巷的狂欢,到夜里万家灯火炊烟袅袅。
说到底,那些事也只是生活的一个调剂,至于内里,没几个人愿意了解,甚至,很快就只是人们口中一句不长的茶余饭后闲聊话题。
东一街的情况很快就传到了坤宁宫,彼时周瑾难得正陪着儿女用饭。
殿中掌了灯,暖光融融,平静又温馨。
裴宁见太监在他耳边耳语,笑着道:“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您就去忙,我们自己也可以吃的。”
小鱼一听,就很不高兴,拉着周瑾的手不放,奶声奶气的道:“不要,爹爹说好了陪小鱼画画的,不能走。”
周瑾闻言大笑起来,“好,小鱼说的对,爹爹不能食言。”
他看了眼正埋头吃饭的周珏,忽然开口,“方才是顾之恒传来的消息,说顾庭山应该是被救过来了。”
除了正拿着勺子努力吃饭的小鱼,裴宁和周珏都十分惊讶的抬起头看向周瑾。
周珏眼睛大睁,满脸不可思议,“父皇,不,爹爹,您是说今天被凌迟处死的顾庭山?”
他中间停顿了一下,抬手捂住了小鱼的耳朵。
周瑾点了点头,笑容里有欣慰和慈爱:“你顾叔叔说,还要多谢你出的主意,给他启发,如此,我也算不辜负这些老人了。”
周珏没再说话,可望向周瑾的眼里,明显多了丝亲切,似乎从前的那种亲昵父子的感觉又回来了。
一顿饭高高兴兴地吃完后,两个孩子都下去休息了。
裴宁走到周瑾身边,很想开口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免得周瑾多心。
她给他递了一杯茶水,笑着道:“宫中实在冷清,这几日不是有人提到选秀么?我觉得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