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得久了, 王韬的一颗心不由又忐忑起来,正犹豫间,就听到有人道:“见过世子。”
来了。
周瑾此刻才觉得有些腰酸、脚下发虚, 早间起来的神清气爽消失的一干二净,心头很有些后悔, 昨夜实在太过莽撞了,比刚成亲还要夸张了些。
看到有人等在帐前, 他停下脚步,目光温和。
王韬连忙拱手行礼, “代文书主薄王韬, 见过世子。”
他远远见过几次世子, 少年郎君意气风发, 也有不合年纪的沉稳, 还会不拘一格收拢人才, 是个十分合格的镇南王世子,这么久的了解,他觉得这样的人可以追随。
两人入了营帐坐定, 周瑾想起顾之恒的话, 并没有敷衍, 而是单刀直入,“听说你对大周律法极熟悉?”
王韬一听便知道是顾之恒帮他说话了, 不敢自傲,只恭谨垂首:“不敢,只是略知一二。”
周瑾摆手, 面色平静, “不管你以前是如何行为处事, 到了我这, 不必如此谦虚,直说便好。”
王韬浑身一凛,这是叫他有话直说,连忙应声,态度越发端正:“是。”
周瑾微微抬眸,“顾之恒说,许多事你都知内里,那你就你知道的来说说,如今是何形势?”
王韬略微思索,先讨了一句,“世子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周瑾眉头挑起,“假话如何?”
王韬拱手,“镇南王领兵如神,平定成越只是小事一桩,当今圣上知人善用,天下大同,百姓祥和,生活安乐……”
周瑾听的眉心乱跳,捏捏眉心,打断了他的话,“那真话如何?”
王韬咬咬牙,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索性磕了个头。
“王韬今日胡言,望世子恕罪,现如今,玉京已经有传闻,说开春后,今上身体渐虚,这个消息并不算好,封地和玉京的矛盾渐渐加重,今上一旦仙去,王爷手中二十万精兵良将便是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世子该早做准备。”
周瑾虽然表情无变化,但靠在椅背上的身体,渐渐坐直了。
镇南王在西南三州盘踞多年,从一开始的数万将士,渐渐发展到如今,尽心尽力的抵御外敌,若被一朝褫夺,心内岂肯甘心,这都是他们的心血。
朝廷兵马在他们这是马前卒,若是镇南王手下的兵马被收回,恐怕就会成为朝廷的马前卒了,足足二十万兄弟……
王韬见世子在听,便大着胆子站直了身体。
“世子,您回玉京这一路,险况百出,至于是何人所为,所为何事,咱们不敢乱猜,但也足够说明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护宁寺的事儿只是开始,这个情况只会越来越糟,若是不早做打算,恐怕将来祸到临头无可更改。”
周瑾直直看向他,眼中露出凝重,“那你再说说,这情况,我将来该如何破局?”
……
隋愿回去后,将香料重新装了一些,想了想,又用小瓷瓶分开装好,足足数十个,让玛瑙亲自送到裴宁手上。
她自己则是看看还有什么疏漏,很快就要出发了,去那亚之前,一定要将这些事安排好。
恰好顾青青抱着明静过来,笑眯眯的,“嫂子,你们这些日子一直收拾东西,是做什么?”
隋愿看着顾青青,娉婷袅娜,笑颜如花,其实也才不过一年的时间,她就变化到如今模样,心里很是满意,这都是因她而改变。
“青青,我要去那亚了。”
顾青青一愣,“去那亚?怎么突然要去那亚?我哥他,他怎么说?”
隋愿点头:“对,去那亚,你哥也知道,青青,宁安的一切,我都交给柴发和你了,你要是有什么不会的,尽可以去问问柴发,但是千万记住一点,人比钱重要。”
顾青青十分不舍,“嫂子,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么?”
隋愿很是严肃:“不可以,那亚不是宁安,我要跟去,是为了你哥和明静,何况这香料铺子如今已经走上正轨,柴发不会调香,也管束不了那些女子,你留下来也是在帮我。”
顾青青知道隋愿的脾气,说了就会做到,当初在白云村也是说走就走,便只能点头。
顾明静年纪小,对这些事都无所觉,依旧举着小锤子开心的玩耍。
裴宁接到玛瑙送来的香后,心里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让赵嬷嬷去和院子里其他的姨娘说说情况。
她知道隋愿是为她好,一开始她觉得没必要,带去也没什么,只要她在,那些女人都不过是下人,但隋愿说的一点很对,那就是周珏未知的路,她必须走在前面。
赵嬷嬷很快就回来了,世子一共四个姨娘,一个通房,除了丹璧,都说听从世子妃安排。
裴宁有些诧异,“丹璧如何说?”
赵嬷嬷道:“丹璧说若是世子让她去她就去,世子不让她去,就不去,她这些日子老实了许多,也没怎么出来晃荡,世子妃你眼不见心不烦,别跟那种人较真,就算是带去了,也没什么的。”
裴宁摆手,只应声道:“嬷嬷,我都明白。”
她心里明白,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又有些后悔,她很好似求的太多了些,可看着隋愿洒脱幸福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想自己也能得到,人总是这样得陇望蜀。
尚未入夜,天边还剩一点红霞,周瑾居然就回来了,难得面上带着一丝笑意。
“珏儿还在母亲那么?”
裴宁帮他脱下外跑,“是,待会儿应该就回来了。”
她鼓起勇气,柔声道:“过两天我就要出发了,要不要将后院几个人带上?或是带上丹璧?”
周瑾面色如常,没有特别嘱咐,“这后院之事,听凭你的安排吧。”
裴宁心里舒了口气,又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些好笑,好像确实变得患得患失了。
周瑾无意间转头,看到窗台上那根光秃秃的木芙蓉枝条竟然真的长出来了,小小尖尖的嫩绿枝叶在风中摇晃,神色不由微怔。
他很快回神,准备去湢室,又转头道:“后日你们先走,我会让人把你们一路护送到那亚,到了城中后,先在驿站落脚,不要去客栈。”
裴宁点头,“好,我明白了,那你们什么时候到?会跟我们一起汇合么?”
周瑾淡淡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并未说话,“我和顾之恒他们走另一条路。”
裴宁看着他的背影,才反应过来,看来是自己问得多了,不由苦笑。
两人之间好似总有一些隔阂,她如今已经能确定,他是真的不太信任自己,虽然比之前好很多了。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玉京送嫁过来的两位侧妃,已经有消息了,或许不日就会到宁安,你看……”
话音未落,周瑾便摆手,“你不必管,我已经跟母妃说过了,那时候我们已经出发去那亚,她们就老实留在王府吧。”
裴宁心内微叹,却也只能叹息,她若不是被指了正妃之位,恐怕某一日就会成为那样一个受猜忌受冷落的侧妃吧。
她心里的怜惜也只是一瞬而过,毕竟,连堂堂皇孙都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呢。
顾之恒下值走到泗水胡同,看到王韬一脸迷茫的坐在胡同口的茶摊上,手里端着杯早已经凉透的茶水,久久不动。
“王兄,今天怎么样?”
王韬浑身一抖,手里的茶水洒了自己一身,看到是顾之恒,幽幽叹了口气。
“不知道。”
顾之恒一愣,“不知道?世子说什么了?”
王韬给他倒了杯茶,满脸愁容,“世子倒也没说什么,光听我说了……哎,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他从东卫出来后,心中就一直忐忑,世子并没有说什么,可就是什么都不说,让他越发觉得自己说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不知道是不是惹得世子不高兴了。
顾之恒瞧了眼浑浊的茶水,没有动,只站起身平静道:“走吧,阿愿一定准备好了饭食酒水等我们回去吃呢。”
王韬唉声叹气的将手里的茶水一饮而尽,苦得直皱眉,看到顾之恒离开,身体还是诚实的跟了上去。
好吧,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一进二门就受到顾明静小姑娘的强烈欢迎,小短腿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嘴里还甜甜地喊:“爹爹,叔叔。”
王韬心都化了,先顾之恒一步抱起顾明静,捏了捏她握着小锤子肉嘟嘟的手,语气很沮丧,“小铁锤,叔叔今天需要你的安慰……”
顾之恒瞪了他一眼,很不满意,作势要将顾明静抱过去,“叫明静。”
王韬连忙躲,妥协的很快,“好好好,明静明静。”
隋愿果然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她已经接到裴宁的消息,后日出发,由世子派人一路护送,也就是说,留在宁安的日子只有这两天了。
一大家子人吃饭,顾青青也瞧出王韬的不对劲了,往日吃的欢快,今天却数着碗里的米。
“先生,您怎么了?”
王韬这下子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干脆拿起一边厚实圆润的盛水钵,又拿了根杵,对着钵敲了几下,钵里的水受到震动,荡出了几分涟漪。
他看向众人,“瞧出什么了?”
看到众人一脸茫然,又拿杵沿着钵外沿转了一圈,发出悦耳的摩擦声,再问:“瞧出什么了?”
顾青青满脸莫名,“先生,这是一钵水呀。”
顾之恒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隋愿上辈子和王韬虽然没有过多接触,但也明白他为人不会无的放矢。
她也知道王韬今日去见世子了,想必是聊到了什么,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聊的呢?肯定是现在的局势了,因为上辈子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大周开始变天了。
上辈子她即便再蠢,再怎么不关心外头局势,有些事也是知道一些的。
隋愿想了想道:“你是想说如今局势?”
王韬看向她,眼带鼓励,示意她继续说。
隋愿心里得意,没想到,重生还有这种好处,上辈子被隋卞说蠢钝如猪,一点不知道看形势的她,这辈子竟然还能分析起天下局势了。
她看看四周,觉得不太适合说出来,便接过王韬手里的杵,绕着钵沿打转,第四圈的时候,声音渐渐浑厚,闷响如雷,六圈以后,钵内的水由一开始的涟漪竟然变的沸腾,犹如烧开了一般,水珠四处乱跳。
顾青青很是惊讶,“嫂子,水开了。”
隋愿面上带笑看向王韬,“你今天跟世子说的,是不是和这个有关?”
王韬朝她竖起大拇指,知道她已经懂了,“弟妹不愧是隋家出身,往日我竟看不出来。”
顾之恒一直没有说话,等到饭毕后,他和王韬去了前院书房。
“钵声水起,钵内水都沸腾了,意思是不是马上就要乱起来了?是大周要乱么?你跟世子也说了?”
王韬点头,绕过他的问题:“从玉京回宁安,你没怀疑过那沿路暗杀的人是谁派来的么?”
他回想钵内沸腾的水,轻声道:“大周所有臣民都是那钵里的水,如今还只是泛起涟漪,不知什么时候水就要开了,至于谁是杵,谁是持杵的人,大概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顾之恒从玉京回来一趟,书读了不少,眼界也开阔了,如今已经能跟上王韬的思路。
他大胆猜测,“难道是当今皇上?可镇南王爷不是皇上的亲儿子么?戍守边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王韬也只是笑笑,“不确定,不过,普天之下,也只有那几个人能干出这样的事儿了。”
他又接了一句,“况且,是亲儿子又怎样?”
顾之恒也沉默无言,他在玉京那些天,曾经听过一句话,皇家无父子,又想起在玉京时见到的一串串皇亲国戚,还想起周瑾连梦话都不敢说的模样,只觉心累的很。
“所以,你跟世子到底说了什么?”
王韬薄唇淡淡张开,眼中渐渐恢复往日的神采,昂首挺胸,“我说,我能带镇南王府跳出这个钵。”
……
到了出发前一晚,顾之恒在榻上缠着隋愿许久,两人俱都汗涔涔的,重新洗漱好后才拥在一起说话。
“世子妃要去那亚。”
“王韬要去那亚了。”
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隋愿叹了口气,已经有很多事都跟上辈子不一样了,她希望能越来越好,不要有什么影响。
顾之恒听她叹气,以为她是害怕,不由搂紧了她,“别担心,到了那亚跟着世子妃就好,好好照顾自己和明静,我只要能去看你们,一定会去的,不要担心我。”
隋愿将头埋在他怀里,柔声道:“好,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