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如端被任命为大理寺少卿之前, 原大理寺卿刘青已主动致仕,正卿之位由原范阳节度使卢鸣担任。
据相如端所知,英国公世子、左卫上将军韩临前往范阳时, 便是与这位节度使里应外合,攻破了卢氏私兵。如今卢鸣调任至长安,原节度使一职则变成了观察使,再无军权,只有纠察当地官员的权力, 大都由京中分派。
如此, 范阳成了首个真正撤去节度使一职的地方。
刘青其实也并非主动致仕,而是先前在卫氏和户部尚书严家一案中循了私情, 被勒令卸职。不过是天子给他留了分颜面, 让他走得光彩些。
这些,都是相如端进入大理寺后慢慢知晓的事实。
他道:“严卫两家看似结了血仇, 实则早有勾结, 和澜州那边一直在暗中往来。那桩案子, 也是为掩盖双方来往而被人有意造出。哎,可惜刘廷尉怜惜卫氏孤儿寡母, 被表象所欺, 未能洞察其里,若非内卫林统领敏锐,此事恐怕就要不了了之。”
南音听过这桩案子,当时深觉严家子可怕,爱而不得便行凶,没想到背后竟有更大图谋。
“此事与慕家有甚么干系?”
进宫之前, 相如端已理清了所有能够对南音道出的事实。正在查的案子, 本不该对他人说道, 但一来南音身份不同,二来他不希望南音毫无所知之时,被慕家人有意引导,做下错事。
律法亦能容情,在己身能力之内,他也希望护住这位小表妹。
“此事要从差不多二十年前说起。”相如端将先帝时期户部混乱,许多人家向国库借银子的事详细道出,直到现在户部尚书都换了三四位,那件事造成的动荡仍在。
因为绥朝国库从没那么穷过,当初要不是新任户部尚书到位,迅速理清钱财,并上报先帝,以铁血手腕追回七八,只怕连先帝都要开始节衣缩食。
再观大部分世家,揽了地方八成赋税,自己富得流油,仍旧不放弃薅朝廷的银钱,叫先帝都要气乐了。世家子弟个个豪奢放逸,他一个皇帝倒差点要吃糠咽菜。
这让他如何不恨。
便是如此养了好些年,到绥帝这儿,也不能说是个很富有的皇帝。国库每年的进账有三成都被他用来养兵,四成用于赈灾、修缮水利等民生之计,剩下的三成,才能够被稍稍自由地动用。
别看清乐宫被改建得奢华无比,银子可不是绥帝自己出的,而是那些世家起初为了讨好刚登基的绥帝而掏的银钱。
南音皱眉,隐约明白了甚么,“慕家也借过?”
“嗯,只不过当初垫了上去,没被追究。但无论是先帝还是陛下,都借此事清算过朝堂。如今此事过去好些年,部分从未被查到的人家不知怎的被现任户部尚书严礼发觉,他用此事暗地威胁了好些人,利用他们往澜州那边运银子。”
据相如端推测,慕家是其中一家。
慕怀樟原先是地方节度副使,运送的银子但凡经过他的地盘,就有出力的地方。
可以说慕家是一步错,步步错。若不是当初跟风贪了那么几万贯,如今也不会因被人捏住把柄,做这等险事。
不过这段时日以来,慕怀樟调任到了长安,且慕家出了位皇后。他怀疑,严礼应当不敢再威胁,慕怀樟应该也未再参与这些事。
相如端素来执着,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就要彻查到底,这才叫他发觉蹊跷。
他踟蹰了下,“虽然你那位伯父慕怀樟隐藏得深,刑部那边目前暂找不出任何证据,但我有把握,他十之八()九牵涉其中。”
只要追查下去,就一定能有结果,区别在于时间的长短。
“等等——”南音脑中突然闪过甚么,像是发现了甚么奇怪的地方,却一时迷雾横生,话滞在了哪儿。
好半晌,她终于发现到方才一直就很在意的关键,“我记得祖父官职虽较高,但一直是在清水衙门,哪来的银子垫上去?”
相如端因她这提醒,也回想起来,朝廷追回银子的时候似乎是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慕家发生了何事,能够得到那么一大笔钱财去填补空缺?
电光火石间,俩人齐齐对望了眼,登时明白过来。
那是南音的娘亲温泠,嫁到慕家的一年。
意识到某种事实,南音眼神恍惚了瞬。所以说,阿娘嫁到慕家不是因甚么恩情,而是彻彻底底的一桩交易?
慕怀林清楚吗?他一直道娘亲是挟恩图报、意图攀附之人,所以肆无忌惮地打压、冷落她,甚至不允许她与扬州传信。
娘亲又知道此事吗?她知道……自己是被送到慕家作为交易的凭证吗?
相如端剑眉紧皱,也愈发为姑母和小表妹感到不平。分明是钱权交易,慕家竟这样欺负人,若非小表妹运气好,只怕她也要和姑母一般,无声凋零在慕家的后院之中。
他看了眼南音,见她薄唇紧抿的模样,便知心情。
原先他担心南音对父兄仍有亲情,尤其对同胞兄长慕致远,那毕竟都是血脉相连的人。如今顺着此事抽丝剥茧下来,方知的确是他多虑了。
此时此刻,他都恨不得立刻把慕家的罪证尽数挖掘,呈到陛下面前。
“只可惜慕怀樟老狐狸扫尾干净,如今到长安来与严尚书未有过丝毫来往……”他沉眉,“如果要查他的证据,恐怕要从其任节度副使的河西开始查起。”
河西山高皇帝远,且原先被节度使掌握,查起来并不容易。
但有时候,刑部和大理寺想要故意针对某一家,也不是一定得实打实的证据。
相如端似下定某种决心,低声道:“南音,你放心,我定会让慕家付出代价。”
南音情绪确实有些没缓过来,但听了相如端的话,还是勉强让自己平复下来,摇头道:“不用,我既不会请阿兄为我宽待慕家,也不希望阿兄为我刻意报复他们。刘廷尉是因徇私而被免职,阿兄更不该犯这种错。”
“秉公执法,如此即可。”
道出这句话的同时,她心中渐渐有了个想法。
慕怀樟谨慎,定不会再私下同严礼来往。严礼那边如今既然被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方盯上了,只要……
约好一刻钟,实际上南音和相如端谈了近乎小半个时辰,郑璎来来回回给他们打掩护,倒也不觉得烦。
远远看去,她只感觉这表兄妹俩都严肃认真得很,像在商议甚么大事,便十分贴心,在内殿坐得远远儿的。既不叫他人知晓只有他们俩在说话,也不会听到二人议事。
等二人聊完,看到郑璎兀自在那儿喝茶尝点心的模样,都不由莞尔。
“棠棠。”南音对她道,“今日就留下来同用午膳,如何?”
郑璎眼眸一亮,Www.52GGd21格格党m她早就馋御厨做的八宝鸭了,自是兴高采烈应下。
在椒房宫待了这些时辰,长安城又飘起了濛濛细雨,起初青丝般淅淅沥沥,而后转大,在园中、低洼出汇出道道小水潭。立在廊下,便能感到扑面而来的湿润气息。
听雨声,赏美食,本十分惬意。但对郑璎而言,没有甚么事比膳桌对面坐了个皇帝更可怕。
行止不是和她说,近日国事忙碌,陛下都不得空闲吗?郑璎嘀咕,还是说再忙,陛下都得赶回椒房宫用这么一顿午膳?
她不敢问出口,自是不得而知。
绥帝虽然没怎么露出气势来,膳桌上和南音的交流也仅限于亲自帮她盛了一碗汤,更多是在同相如端说话。但郑璎就是觉得君威如山,有种难言的压抑感。
午膳一结束,她就拉着相如端迫不及待告退了。
南音好笑,一回头,绥帝便问她:“身体可好?”
她笑意一僵,登时想起昨夜的事,先前甚么淡然、沉稳通通没了,唯有面上的薄红透露心绪。
“挺好。”她缓慢地道,用帕子试干指尖水渍,飞般地往内殿走。
绥帝想了想,还是往架边去,轻车熟路地取了一罐药膏,走向床榻。
“我要歇息了。”南音听到脚步声,把自己闷在被褥里,想起早晨醒来的事就觉得无法面对绥帝,“先生不是还有事要忙,快去罢。”
“国事忙不完,不急。”绥帝坐在榻边静静等,很是沉着道,“刚饱腹不要躺,起来上些药膏。”
“我好得很,不需要上药。”
是么?绥帝眉头微皱,想起昨夜,语不惊人死不休,“你昨夜,用力很……”
后半句被南音飞速起身捂住了。
她感觉到了绥帝要说甚么,几乎是以揭棺而起的速度扑过去,生怕他说出甚么孟浪的话。挽雪她们离得虽然有点远,但也不一定甚么都听不见啊。
绥帝丝毫不觉自己的话出格,顺势抬臂稳住南音,“当心腰疼。”
不说还好,一说,南音就感觉腰那儿的确在不住传出酸疼,牙都跟着泛起酸来。
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后只能恨恨咬了口绥帝,自暴自弃地往被褥上一趴,“是有点酸,先生帮我上药罢。”
她也不想在外行走时露出腰疼的姿态,那岂非明晃晃和众人说做了何事。
绥帝目中闪过微不可见的笑意,承认自己有故意的成分。
南音易羞,在行夫妻之礼时,多是顺从于他。昨夜微醺后做出的那些举动,不得不说令他惊了番,亦格外喜爱。
她高居于上,迷离目光睥睨而来时,更有种难以言喻的鲜活感,仿佛娴静羞涩的花苞突然绽放,妍妍风情使人惊艳、沉迷。
当然,作为配合之人,其中微妙的享受,自不可为外人道也。
心中想着这些,绥帝面上毫无异样,认真帮南音上药。
掌心和指腹温热,揉动的力道刚好,让南音起初的不适渐渐淡去,抬首回看向绥帝。
“怎了?”
南音摇头,即便这是先生,她也不可能把相如端告诉的事尽数托出。虽然……她怀疑先生早就知道,表兄会告知她这些。
“先生,怀有私心,想要报复他人,是罪吗?”
“既有仇怨,自可相报。”绥帝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是圣人之言。”
“但,有把握方可行动。”
他本身就是个睚眦必报的皇帝,哪个人若是有意冒犯、欺辱他,即便当场不便发作,隔了几日、几月、几年他都会算账。
先前他修道问仙的模样迷惑了人,大臣们还道他根本没有凡人的喜怒哀乐。经了这半年,领略到他种种手段后,众人对他的评价除了暴戾,还多了个小心眼。
因为恢复早朝后,当初反对他立南音为后的人,都在被他一个个找由头发落。
南音听入耳中,眨了眨眼,对上绥帝幽邃的眼,愈发感觉,他其实甚么都明白。
……
慕怀樟奉命进宫述职,他如今虽非身居要职,但好歹也是正三品,且有个皇后侄女。无论走到哪儿,都先被人礼遇三分。
他呢,也很谦逊,沉稳有度,默默做事的模样得了不少官员好感,都道他前途不可限量。
前途不可限量……慕怀樟几度琢磨这个词,也有些琢磨不透天子的心意。
若说察觉了甚么要处置他,偏给了个正三品的职位。若说是要重用,偏偏这职位看似握有大权,真正坐上去,方知是个虚职。
和那些品阶四五品,却在实职位置上的官员相比,感觉屁都不是。
甚至手底下没几个能使唤的人,慕怀樟有时觉得,自己可能都比不过偏远小县的七品芝麻官。
先前胸中的激荡渐渐淡下,慕怀樟发觉,三兄弟实际都处在这个尴尬的境地。
他不好细思缘由,想走皇后侄女的门路。但派夫人几度进宫求见,都被以各种理由婉拒了,叫他这阵子也变得浮躁起来。
莫非南音仍对家中有怨?是她想报复二弟,特意让陛下如此的?
如果不能真正手握权势,那他费尽心机回长安,岂非虚耗功夫。
一心二用地述职,慕怀樟犹在想是否要对绥帝如实请命之际,内侍报,皇后来了。
他怔住,君臣议事,皇后竟能随意求见吗?
事实证明,绥帝对他这个侄女,当真是宠爱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不仅允她随意出入太极殿、御书房,甚至亲自起身去迎。帝后二人携手而来时,慕怀樟登时起身行礼。
“伯父也在啊?”轻轻柔柔的声音令慕怀樟颔首,含笑道,“许久不得见娘娘了。”
“嗯,一入宫门深似海,和家人来往也不便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惆怅,慕怀樟下意识看去,得了南音一个笑容,亦没有忽略她眉宇间的点点愁绪。
绥帝低首与她说话,似在安抚。
少倾坐定,他边和慕怀樟说话,边任南音翻阅案上奏疏,凡她有意见,都会停下话语耐心答复。
慕怀樟大为震撼,冷漠严酷如天子,不仅力排众议立南音为后,还能任她这般随意干预朝务国事?
便是妲己、褒姒再世,也不过如此了。
他震惊不已,却也为这样的皇后出自自家而忍不住狂喜。
看着看着,那边似乎不高兴起来,慕怀林瞧见侄女一掷折子,像是闷闷不乐地垂眸。绥帝又赶紧放下手中的事和她解释甚么,好片刻,才叫侄女勉强露出笑颜。
他并不了解南音,只因先前在家中所见,觉得这个侄女有几分聪明。今日一见,又不确定了,这看起来实在像恃宠生娇的模样。
不过,这样的性子,往往也最好利用。
复拿起一张纸,几眼扫过内容,南音道:“陛下想再择中书令?”
慕怀林不由抬眸望去。
绥帝颔首,“郑尽年事已高,时常精力不济。中书令本就可设二人,朕想再择一人辅他履职,趁他尚有余力时教一段时日。日后他致仕,就不用再费心择人。”
郑尽近来病了一事,慕怀林亦有耳闻。他猜测,许是因此让陛下生出这个想法。
“陛下有人选了吗?”
“尚未有。”绥帝玩笑般问南音,“皇后这儿可有举荐?”
南音沉吟,视线从面前的桌案扫向绥帝,再慢慢下移。
掠过慕怀樟时,轻飘飘的目光仿若有千钧重,令他竟有瞬间心跳如擂鼓,拢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
最终,南音却是摇头,“不知,臣妾又不认得甚么外臣,哪有人可举荐啊。”
短短几息,慕怀林的心从云端下落,并没有砸入地心,而是慢慢落在了地面。几番思量,唯有自己知晓。
他见帝后仍有许多话要私谈的架势,没有继续待太久,十分懂事地请退。
南音闻言,再度抬眸认真瞧了他一眼,许是真的太久没见家人,怨念渐淡,心也软了,竟出声道:“挽雪,外面有雨,帮本宫送慕大人一程。”
慕怀樟识得挽雪,陛下指派到侄女身边的凤仪女官,亦有品级。
他行礼告退。
转步踏在急雨之下,抬首是灰蒙蒙的天,慕怀樟行了一阵,不经意问道:“我见娘娘似有烦忧,可是遇到了甚么事?”
挽雪道:“不敢妄自揣测娘娘心意,更不敢随意说道。”
慕怀樟颔首,说理应如此。
穿过广场,抵达长廊,趁内侍收伞之际,慕怀樟在大袖掩盖下,往挽雪手中塞了甚么,语气真诚道:“倒无他意,只是毕竟得娘娘唤一声伯父。见娘娘不得开怀,我也难免担心,恨不能为娘娘分忧啊。”
挽雪沉默了会儿,似在犹豫。
片刻后,她才将慕怀樟拉至一旁,低声道:“陛下有意为娘娘修一座名画楼和观南阁,既想为娘娘揽尽天下名画,也想满足娘娘思念扬州亲人之心。”
“自扬州归来后,娘娘就极为思念温家老夫人,日渐憔悴,这座阁楼,正可眺望到通往扬州的运河。”
慕怀樟表示理解,毕竟在慕家被冷落十余年,更亲近温家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区区商贾,恐怕提供不了甚么助益。
他问:“既是如此,又为何郁郁不乐呢?”
“大人有所不知,陛下召来工部户部两位尚书,都遭了反对。尤其是户部的严尚书,推托说户部没银子,就是不肯应下。此事……陛下又不好强逼,卡在了银子那儿,迟迟不得动工,娘娘自然不高兴。”
挽雪也为自家主子鸣不平,“那些皇亲国戚要建楼修观,凡陛下应了,一道圣旨颁下去,下面哪有不从的?偏到了娘娘这儿,户部那儿就百般哭穷,又说国库空虚,又斥娘娘让陛下大兴土木,穷奢极欲……我看,我看他就是有意针对娘娘。”
慕怀樟听罢,重重喔一声,长久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