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三人来到镇上搭乘班车前往浮芷山。
班车就停在百货大楼前,售票员是个爆炸头的中年大姐,穿着一身花裙子,站在客车前门,嗓门很大地呼喊着:“骆镇、骆镇,到骆镇的有没有。”
浮芷山就在梧川镇前往骆镇的路上。
祝星澜走上去,掏出一把零钱,“到浮芷山,三个人。”
大姐收钱后,沾了一口唾沫,撕下三张车票递给她。
在交通如此发达的年代,梧川镇的客车车票仍然是上个世纪才有的老式长条状。
江浥尘第一次见这种车票,觉得很新奇。向祝星澜要了一张,收捡好。
上了车,祝星澜和陶梦吟坐在一起,江浥尘坐在她们后面。
过了一会儿,零零星星又上来了几个人。大姐清点了一下人数,便让司机出发。
七月中旬的天气从早上开始就热得闷人。破旧的班车连空调都没有。只一会儿,倚靠在座位上的后背就被汗水濡湿,车里还弥漫起一股塑胶融化的气味。
陶孟吟有些晕车,蔫兮兮地伏在祝星澜腿上。
祝星澜帮她轻轻按压着太阳穴,见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抬起胳膊握住把手,想要移开一点。奈何窗户合得实在是太紧,费劲力气也推不开。
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腾出另一只手,正想再试一次。
江浥尘站了起来,身体微微朝前倾,握住把手,朝前一推,带着些许热气的风就卷了进来。
周遭的空气清新了不少。
祝星澜觉得呼吸都顺畅了许多,微微转过头,透过车窗和座位的缝隙,看见江浥尘已经坐回了位置上。
他侧着脸,面朝着窗外,轮廓干净俊朗。清风来回摇曳着他额前的碎发,长睫随着阖眸睁眼而颤动,眉目如秋月,深沉中氤氲着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
祝星澜迷失在他的眉眼里,无法自拔。
蓦然,他朝她投来目光,嘴角漾开一抹弧度。
像是风吹芦苇荡,惊起她眼中的一滩鸥鹭。
祝星澜笑得有些慌乱,收回目光,继续给陶孟吟按揉太阳穴,心间却仿佛被投下石子,涟漪泛起了一圈又一圈。
汽车在路边停下,三人下了车。
树木葱郁,绿意掩映中,一块木板立在石阶旁,向上指着
——云霁寺。
一下车,陶孟吟立刻就精神充沛起来,完全不像刚才晕车的样子,兴奋地跑上阶梯,招呼他们快跟上。
来拜佛的人还挺多。越往上走,香火的气息越旺,仔细看,还能隐约瞧见寺庙的塔尖。
明明就在不远处,却爬了很久的阶梯。
祝星澜倒没觉得有多累,再崎岖的山路,她都和外婆走过。
倒是陶孟吟,很快就被消磨掉了大半热情,叫苦连天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揉着脚踝,抱怨道这里为什么不修个缆车,直接通上去。
太阳从浮云中显现出来,照得林间一片透亮。
等待陶孟吟歇息的片刻,祝星澜抬手遮住了穿过树荫的刺眼光照。
下一秒,她发现自己忽然置身于一片阴影中。
慢慢垂下手,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江浥尘的身上。他站在离自己三步的台阶上,背对着自己,点点光斑撒落在肩头,修长如竹的身姿刚好能为她提供一方阴影。
阶梯上人来人往。
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世的擦肩而过。
如果真的有前世,那她应该朝他回眸了千百万次吧。
陶孟吟扶着石头站起来,来都来了,都走到一半了,总不可能现在打道回府啊。她理了理连衣裙,正要出发时,却看见刚才歇息的石头上刻着细小的文字。
“你们快来看。”她指着石头,俯下身子凑近一看,“这上面还写着字呢!”
祝星澜也凑过去,一字一句读出声,“宝元梯。此梯由光绪三十年间(1904年)探花梧川籍人江宝元捐赠修建,故名。”
“跟你一个姓诶!”陶孟吟对着江浥尘笑道。
江浥尘从树干上捻下一块蝉壳,睨了一下文字,不以为意地说:“那是我太太爷爷。”
接他落户江家的时候,江嗣曜就带他拜了江家的列祖列宗,还看了族谱。
不过现在挺可笑的。
要是一肚子墨水的太太爷爷知道江家成了这副模样,在九泉之下是不是都无法安息呢?
祝星澜和陶孟吟不约而同的满脸惊讶,齐刷刷盯向他。
陶孟吟凑到他面前问:“江浥尘,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江浥尘指了指自己,表情漫不经心,耸耸肩膀,“普通人呗。”
“切,你怎么可能普通?”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就不能普通了?”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就不能觉得你不普通?”
两人诡辩了一番子非鱼,谁也说不过谁,齐齐朝前走去。
祝星澜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光影在她身上晦明变化,身边是蝉的聒噪。
江浥尘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望向她,身后一片光芒万丈,两步跳到她跟前,踩碎了一地的光晖。
“怎么?累了走不动吗?要我背你上去吗?”他低下头,看见她的帆布鞋已经磨得掉了皮。
“没有没有。”她连连否认,抬脚往上走,“我走得慢而已。”
陶孟吟用手挡在额前,似乎明白了什么,扬起下巴,开玩笑说:“江浥尘,你怎么不说背我啊?”
“你要拜姻缘,心得诚。”江浥尘挑了挑眉,“自己走上去,佛祖才看得到你的诚意。”
陶孟吟哼了一声,挽起祝星澜的胳膊,脚下生风般地证明着她的诚意。
很快到达山顶,佛寺就在眼前。
香火太盛,即使熏得人睁不开眼,也有络绎不绝的人流去点香跪拜。
三个人在下面的大殿拜了拜,便继续往上走。
上面是供灯的地方。一盏盏燃烧的油灯成排摆开,风一吹,跃动的火焰像是一朵朵盛开的红莲,下面压着写有点灯人名字的纸。
事业兴旺,身体健康,出入平安。
人们诚心向佛祖祈愿,也不知道佛祖能不能听见。
又往上走了十多步台阶,才到了祈姻缘的地方。
陶孟吟拉着祝星澜兴奋地过去,看见有红丝带和许愿牌,问道:“多少钱啊?”
坐在亭子里的是个大叔,笑着回答:“丝带四十,许愿牌八十!两位姑娘,来两个许愿牌呗,我们这儿可灵了,好多人求了后就找到了好姻缘哦!”
庙小胃口大。
祝星澜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柜台里的丝带和牌子。
佛祖要是知道他们卖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还卖这么贵,几十年的功德都得给他们收了去。
“这么贵啊!”陶孟吟直言。
声音有些大,引来了一些人目光,本想问问价,结果一听,都只是瞥了一眼后,就索然无味地散去。
毕竟姻缘这东西,倘若靠求就能求得来,也不至于这么多人为情所困了。
见她扰了自己的生意,大叔翻脸比翻书还快,不给她们俩好脸色,骂骂咧咧地说:“要买就买,不买快走,嫌贵还来拜姻缘,穷不死你们!一辈子嫁不出去吧!”
“诶!你!”陶孟吟想要上前理论,却被祝星澜给拦住。
佛寺是清净之地,祝星澜不想和他多这口舌之争,扰了这六根清净。
江浥尘正站在挂满丝带和许愿牌的菩提树下,玩着手机等她们。俊朗的面孔吸引了许多年轻女孩的注意,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周澄野发来了消息:[哥们儿,你到美国是被美女迷住了吗?这么多天不上号打游戏。]
[爬。我只是没时间。]
周澄野:[那你真是大忙人。]
[没周总忙,现在还得跟着家里人学做生意。]
周澄野:[微笑/jpg,有时间上号,好久没和你打游戏了。]
[ok。]
将手机放进包里,江浥尘捏了捏鼻梁,见她们俩还没来,于是去找她们,结果就看见祝星澜拦着面红耳赤的陶孟吟。
他连忙跑过去:“这是怎么了?”
“你姥姥的!”陶孟吟朝着亭子指手画脚,“不就一块木牌吗?卖那么贵还不让人说!佛祖知道了,肯定饶不了你!”
祝星澜神情很是无奈,揽住陶孟吟的肩膀,柔声细语点哄着她:“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了。我去给你买一块吧。都到这儿了,别生气,好不好呀?”
江浥尘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趁祝星澜还在安慰陶孟吟,他来到亭子前,敲了敲玻璃。
“三块许愿牌,多少?”
“二百四。”大叔见他不拖泥带水,欢喜得不得了,嘴巴抹了蜜似的,“小伙子真有眼光啊,比刚才那俩女的好,麻麻烦烦真的是。”
支付成功的声音传入耳中,在这虔诚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江浥尘接过许愿牌,嘴畔勾起一个不屑的弧度,眼神似藏着锋芒般锐利,问:“怎么?对我朋友意见挺大啊。”
一听他们是一起的,大叔立马变了脸色,矢口否认道:“没有没有,没有意见,你误会了。”
“下次叫你们寺庙找个会说话的人做生意。”江浥尘将手覆在玻璃窗上,眼眸中泄出一丝危险之意,气场强势逼人,拍了拍玻璃,“就你这样,佛祖见了都要给你两耳光。”
他拿着三块许愿牌,走到祝星澜和陶孟吟面前,递给她们一人一块,“喏,别气了。”
祝星澜:“你怎么买了?”
“来都来了。就买来拜拜呗。”江浥尘将自己的那块朝上抛起,落至祝星澜眼前时,伸手稳稳地接住,笑得明媚张扬,“万一真灵了,佛祖给我一段好姻缘。”
忽地,低沉的撞钟声在山岚中响起,一声接一声,余音绕梁。
这一刻,他们仿佛游离于万物之外,听见了佛的低语。
祝星澜将许愿牌攥紧。
生气归生气,陶孟吟还是不忘来这求姻缘的目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蹦蹦跳跳地走到菩提树下,拿了三支中性笔,分给他们在许愿牌上写愿望。
清风徐徐,吹得丝带和许愿牌来回摇晃,木牌之间的撞击声如风铃般清脆。
祝星澜没着急写,踮脚伸手够住一块许愿牌。牌子看起来还很新,上面写着两个人的名字,以及百年好合。
唇边不经意间扬起一抹笑,她松开了木牌,在心底祝福着这对新人。
“你们写完没有?”陶孟吟挥了挥自己的许愿牌,急不可耐地想挂上去。
江浥尘盖好笔帽,低头看着木牌,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勾住笔身,转了一圈后,将笔还给陶孟吟,“写好了。”
陶孟吟探头去看:“你写的什么?”
江浥尘立马掌心相对,将木牌阖在两手之间,“别看,小心看了就不灵了,还让你大学四年都是单身。”
陶孟吟轻哼一声,撅嘴表示不屑,又屁颠颠地去找祝星澜。
祝星澜刚好收笔,见陶孟吟靠近,立刻将手背在身后,朝她摇摇头。
谁的也看不见。陶孟吟没趣地跑到一边,将写着“赐给我帅哥”的木牌挂在树枝上,江浥尘走到另一边,背对着她俩,也将自己的挂上去。
祝星澜将手从背后收回,目光落在许愿牌上。
江浥尘。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又无比的沉甸甸,承载着她所有美好的、关于他的愿望与幻想。
佛会不会怪她太贪心了?
陶孟吟的催促声传入耳中。一抬头,看见他们正站在阶梯旁。
江浥尘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扶在栏杆上,正望着山下的烟雾缭绕。
祝星澜深呼吸一口气,放在胸口虔诚地祈祷,然后将木牌挂在离她最近的树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