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时光倒流清吧回到教师公寓,看到一辆搬家公司的小货车停在张弛老师家楼下。两个身着灰色工装的工人正在往车上搬运沙发。
张弛老师家一楼的林老师端着一大碗自制的冰粉,朝我和宿最走过来,“你俩回来的正好。我刚做好这个,你俩拿回去放在冰箱里,冰镇了以后再吃。”
“哎呀,谢谢林老师。”我双手捧住。
我将目光移动到小货车身上,“张弛老师他……要搬走吗?”张弛老师作为书页预告连环凶杀案的胁从犯之一,已经被免除处罚。
“是啊,他要搬家了。听说给校长递了辞职信,要回成都去。”林老师遗憾地叹息,“唉,咱们二十二中要流失一位好老师啊。可是,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毕竟是胁从犯。虽然没判刑,没在档案上留下污点,免除了刑罚,但他可能是考虑到对学校的影响不好吧。”
张弛老师被免除刑罚之后,消失了几天。电话、邮箱……所有联系方式都联系不上他。
“我上去看看他。”我将冰粉交给宿最,“放进冰箱的时候,封一层保鲜膜,别窜了味儿。”
“没问题。”宿最说。
林老师家敞开着门,两位搬运工人正在忙碌着。屋里的家具基本已被搬空。张弛老师正在打包一些书籍、学习资料,和零碎的物件。地上堆得乱七八糟的,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张弛老师整个人看起来好像轻松了一些。
“张弛老师。”我轻轻敲了敲门。
“哦,忘川,请进。”正在捆书的他扫一眼地上的狼藉,腼腆一笑,“不好意思,我这太乱了。”
我走进去,用透明胶带帮他封纸箱,“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也许去开个书店?可以在书店内弄个数学角。对数学感兴趣的学生们,可以在那里进行数学研讨和学习。”
“嗯,想想也挺不错的。”我说。
他长呼一口气,“是啊。”
“张弛老师,其实,我……”
他看到我欲言又止的样子,释然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想问关于祝郝的事情?”
“是的。”我认真地看着他,希望能得到一些答案。
他干脆坐在自己刚刚捆好的一摞书上,望着窗外远处,预备说来话长的样子。
“没错,我和祝郝那时确实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不,不仅仅是朋友。是兄弟。是亲人。他给我呆板无趣地生活,带来了许多乐趣。他是一个很有趣、很知道自己方向、很热爱生活、很值得依靠和信赖的人。”
是的,祝郝的确是这样的人。我在心里暗暗地想。
“他对朋友很厚道、很真诚。是让你可以把秘密放心告诉他的人。他很崇尚警察这个职业,所以选择读警校。和我不同,我出身警察世家,当然也打心里崇尚警察这个光辉的职业。可是,我却不想当警察。”
他从另一个箱子里面取出一张全家福,温柔擦着上面的灰尘,“之前,我一直不敢把这个摆出来……”
“其实,警察唯一愧对的人,是自己的家人。小时候,我经常见不到我父亲。他常常在我睡着后才回来,天不亮就出门了。有时候出去办事,几天都不回来。我妈联系不上他的时候,就会为他提心吊胆,晚上睡不着。我和我妹妹生了病,从来是我妈一个人抱一个、拉一个,去医院。家里老老小小,大事小事,从来只有我妈一个人扛着。”
他说的这段话,我深有同感。好像在说我父亲和我母亲。
“所以,我不想做警察的原因,是想将来多陪陪家人。我是个自私的、没有什么了不起志向的人。这一点,我比不上祝郝。当时我工作了,他还在警校上大学,但我俩就是聊得来、玩得来。”
“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问。
“那时我们出去玩,经常会带着我妹妹。祝郝也受邀到我家吃过几次饭。我父母都很喜欢祝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妹妹也喜欢上了他。我妹妹是那种,从小没体验过挫败感的人。我们家一直都非常宠爱她,护着她,让着她,她想要的都给她。在学校,在任何圈子,她都是赢的、受瞩目的、被爱被追捧的对象。她第一次在祝郝那里感受到了挫败感。”
“后来,导致了我妹妹性情发生了大变,导致了她后来的极端任性和悲剧。我家发生意外那晚,我妹妹其实打过电话给他,当时他以为我妹妹又是无理取闹,没接,还关了机。我妹妹在最后关头,选择了联系他,而不是我这个哥哥。如果他接了那个电话,也许……我知道,这不能怪祝郝。”
“这几年来,我恨所有人,恨祝郝。最恨的,是我自己没去考警校做警察,没保护好家人。更恨这个世界。我们一家人没做过什么恶事,这个世界给我们的下场是什么呢?善不是应该得到善报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着。
“来岷江之后,有一次见到祝郝,我告诉他,我不想认识他,也请他别告诉任何人认识我,要不然我会很痛苦。和他陌路,就能帮我淡忘掉过去的痛苦。”
“怪不得有一次,他跟你在咱们学校擦肩而过之后,回去苦恼地问我,怎么做,才能让家庭发生重大变故的朋友好过一点呢?我问他是什么样朋友?他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张弛老师垂下眼帘,“其实,是我自己一直在刻意逃避罢了。发生的事已无法改变。逃避也不会好过一点。有的事情,就是不会好起来,更不会随着时间淡忘。那就铭记着它,一起过往后的日子就好了。毕竟是生命中那么重要的人,那么美好的过往。干嘛要淡忘呢?”
“是啊。”我很赞同他说的话。
“那,那个绿心公园小树林里的女人是谁?”
我的话音,被楼下忽然响起的呼喊声盖过去。
“张老师——请留下继续教我们数学——”
“张老师——请留下继续教我们数学——”
“张老师——请留下继续教我们数学——”
“……”
楼下的呼喊声一阵比一阵高。
我和张弛老师走到窗口,看到一群学生站在炎炎烈日下,手里举着数学课本,高声呼喊着。后面不远处,家长们撑着遮阳伞,也站了一大片。各种颜色的伞,像一片彩虹一样。家长的眼中也充满了期盼。
校长背着手,挺着滚圆的肚子,绕过花池的另一侧,踱步过来。
张弛老师眼睛里闪烁着的泪光,夺眶而下。
“作为一名老师,有什么能比被学生和家长认可和接受,更为骄傲和感动呢?”身后响起林老师的声音。不知何时,宿最和林老师已经站在我的身后。
林老师望着窗下的景象,动容地感叹,“真好啊,好久没见到这样的场面了。”
后面搬家的工人停下手头的工作,“请问,这些还搬吗?”
张弛老师没有回头,“暂时不搬了,麻烦你们先把车上的家具、电器,再搬回来吧。你们放心,搬家费,我会照之前谈好的价钱一分不少地付给你们。”
“好嘞。东西可以搬回来,钱就不要了。”其中一位年长一些的搬家工人欢快地说。他向前走了几步,摘掉脏兮兮的鸭舌帽,露出一张满是汗渍的国字脸,“张老师,我去参加过您的家长会,您还记得我不?”
张弛擦拭一下脸上的泪,回过头来打量着他,“你是……李遥志的父亲?”
“对,是我。”
张弛老师指一下楼下,“他们……”
这位家长点点头,憨厚地笑着,“没错,是我把消息散布给家长和学生们的。张老师,请继续留下来教孩子们吧。”
校长已从门口踱进来,把撕成两半的辞职信,放在张弛老师家门口的鞋柜上,“这个东西我没收到过啊,以后也不想收到。就踏踏实实留下来教书吧,张老师,二十二中是不会放你走的。”
……
回到公寓,午后,我和宿最吃着冰粉,又给纱纱去了电话。她不接。后来再打过去,她干脆挂掉。
我继续翻看着么锦鲤的学习笔记,在中间一页上,她在右下角画着纱纱的卡通素描,旁边竖着写着一行小字——我永远的挚友,纱!
我将这个拍下来,用么锦鲤的微信发送给纱纱。
晚上睡前,我突然收到了纱纱的回复。她发来了那个男生的地址和电话。他叫木林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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