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派了贴身老嬷去找那位已隐居深山的相师,另一头,宁贵妃就得了太后命令,带着楚霄前往太熙殿。
楚霄还是第一次来,乍一看满眼林木葱茏,哪像是有宫殿?走出好一段路都没见到半个人影,只听得见鸟声唧啾溪水潺潺。
他看得入迷,忍不住拉了拉宁贵妃的手,抬头说:“母妃,这里没有太后娘娘……”
宁贵妃迈步从湿漉漉的鹅卵石旁小心迈过,担心楚霄滑倒,偶尔还要将他抱起,走上几步再将他放下。
她身后跟着的几个宫人也都十分谨慎,尽管太后宫殿不可能发生此前在湖畔被推下水的情况,但一到陌生地方还是条件反射地加强了警惕,毕竟太子摔倒滑倒也不是什么小事。
宫人们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听见宁贵妃开口道:“霄儿,太后娘娘不喜欢热闹,不喜欢人吵,所以才住在这林子里。你待会儿一定不要乱说话,太后说什么,你就安静听着,知道了吗?”
楚霄的小手从一株小草上抚过,缓缓点了点头。
再走一阵,宁贵妃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让车辇直接进殿了,哪里知道太熙殿附近这样多的丛木,地面上还尽是鹅卵石,硌得脚都疼。
可看到楚霄走走跳跳,很是开心的模样,这心思就被敛了回去。早听说太后宫殿完全隐没在深林之中,虽然不临湖,湖景比不得云央宫,但幽静程度绝佳,是休养生息的好地方,是以她才决定带着楚霄走进去,顺便瞧瞧这里的景致。
只是这越走越静,她心里越不踏实,忽然安静下来,纷杂的思绪再次涌上了脑海。此前来万湖园不少次,太后还没一次单独召自己进过太熙殿,可这次到底是什么理由,要让她带着楚霄过来?
身处后宫多年,为了自保,宁贵妃也在宫中安排了不少眼线,平日传送重要信息给她,有灾祸时可以及时避开。尤其现在有了楚霄,消息就更得时刻灵通,这并不是她赢得帝心的方式,而是迫不得已的生存手段。
因此她早就清楚,隐在后宫看似没什么存在感的太后,实际是皇后在宫中最大的靠山,万事有皇后出面,她便不需要太过操心,何况若有什么不周到之事,皇后自会向她禀明。
绕过一处八角凉亭,宁贵妃看到了不远处的宫殿屋檐,面色变得更加不好看,这次太后召见想必不是什么好事,但身旁的楚霄全然不知,满脸兴奋,还一路问着太后娘娘在哪里,听得宁贵妃头皮发紧,忙蹲身再度提醒:“霄儿,一会儿进了宫殿,不要太后娘娘叫个不停,她身子不好,要静心休养。”
楚霄想了想,指着地上一只瓢虫道:“母妃,儿臣要送太后娘娘,瓢虫!”
说着就要蹲身去捡那只瓢虫,等瓢虫被托在手心时,楚霄笑容直达眼底,仿佛为太后娘娘送上的是一份大礼,欢喜得不得了。
宁贵妃想到进殿后太后可能的发难,心中担忧,说服楚霄将瓢虫放下:“太后娘娘不喜欢这个。”
楚霄有些失落,站起身,袍角沾上了泥土,宁贵妃担心这样面见太后有损太子形象,忙蹲在身后帮他拍了一拍,确认几乎看不见泥土痕迹,这才牵着他朝太熙殿走去。
太熙殿内虽然冷清,但仍是一派威严,两队御林军侍卫个个身形高大,面容肃穆,守着深红的紫檀大门,楚霄进入时看得张大了嘴巴,想起母妃的话,很快捂了嘴巴。
宁贵妃心头惴惴,不知道进入后会发生什么事端,方才皇帝离开正是被太后支走,要的就是只能自己带着楚霄进殿,如今宫门口守卫过分森严,总像是在给她施压,让人心生敬畏。
正思索间,一位脸熟的老嬷上前,引着宁贵妃进了太后所躺的偏殿。进入室内,老嬷掩上门迈步出去,宁贵妃只觉得气氛都快凝固了,连大气都不敢喘,缓了两秒,蹲了个福:“臣妾来迟,久不见太后,不知太后近日身子可好?”
太后似乎没听见似的,半天没有说话,宁贵妃颇觉尴尬,只好继续道:“臣妾哥哥收了一些上好的野参,送去了皇宫,没带来万湖园,臣妾本打算回宫后献给太后一些……”
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太后面无表情地冷声打断了:“贵妃,这些客套话不必再说。”
宁贵妃被噎一下,只好垂了目光,道了句:“是,太后。”
说罢,她保持着蹲福的姿势迟迟没有起身,一旁的楚霄则听母妃来时交代的话,拜倒在地,太后抬起眼皮轻扫了眼低着脑袋的小人儿,说了句:“贵妃起来吧,太子也不必跪着了。”
宁贵妃这才将楚霄从地上抱起,让他稳稳站定,但即便起身,仍然十分拘束,只觉得太后那两道目光颇有压迫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太后就这么冷了他们片刻,从塌上的茶几上摘下葡萄,细细剥了皮丢进嘴巴里,直吃下了大半串,她终于将目光移向宁贵妃,说了句:“宁馨,哀家叫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让你陪着哀家一会儿,你不会等急了吧?”
宁贵妃方才就已经等得不耐烦,不知道太后的用意是什么,对方越是动作缓慢不开口,她越是心中七上八下。
等到太后开口,宁贵妃默默松了口气,但仍然不明就里,只能顺着对方的意思回答:“臣妾不急,愿意在这里陪同太后。”
太后闻听这话,虽在意料之中,但仍然抬了下眉毛,表示疑惑:“贵妃好耐心,但怕是并不怎么情愿。也是啊,被迎入太熙殿,不说话不让坐,就这么被哀家冷着晾着,怎么样,滋味不好受吧?”
宁贵妃缓缓掀起垂落的眼皮,忽然间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原来她叫自己来此,的确是要敲打一番。
果然,太后语气愈发冷下来,态度中隐隐有着对自己平日的不满:“贵妃自入宫后始终受宠,那是你的本事,能拿捏得住皇帝的心,懂得皇帝的喜好,这些好,哀家都不说了,身为嫔妃也是应当做到的。只是,贵妃同样也要清楚自己的身份,天下人都看着,皇上是如何因为宠你而冷落皇后的。皇后是后宫之主,如今别说统领后宫树立权威,甚至连皇帝的枕边人都不再名副其实,皇帝去你宫中多少次,就冷落皇后多少次。贵妃也知道,这般被冷落的滋味不好受,那么你如何还能做到,完全不顾及皇后体面而独占皇帝呢?你这样做,置皇后身份于何地,又置哀家于何地?”
该来的还是来了,这话如利刃剜心,言语间质问自己如何将事态发展到这种境地,仿佛被皇帝宠幸全是自己的责任。
但宁贵妃也知道,太后这么做完全是因为替皇后打抱不平,此时的自己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无论怎么解释都是无用,最好的方式只能是尽快让她消气,否则有太后授权,哪怕她不亲自出手,就由皇后对付自己,也会更加肆无忌惮。
于是宁贵妃只能琢磨着太后的意思,回答说:“臣妾知错。”
顿了一下,她低头,半闭了下眼睛,无可奈何地说出了那句违心的话:“自诞下霄儿之后,臣妾月内染过一次风寒,身子落下病根,总还有几分虚弱,今后恐怕要卧床休养,的确不能多与皇帝见面了。”
太后见她还算懂事,沉默半晌表示默认,但很快又看向楚霄:“八皇子就劳你一个人多费费心,皇帝前朝政务如此繁忙,不能总在你宫里耽搁着。哀家听说皇帝陪同八皇子到处玩耍,却冷落其他皇子公主,这传出去不好听,你也该适时提醒皇帝。”
宁贵妃此刻心中明镜似的,太后叫自己来,看似是因为自己,其实真正提防的对象是楚霄——担心他夺走皇帝下朝后的全部时间、担心他坐稳太子之位、担心她押注的皇后和楚荣将来被新君楚霄清算,因此字字句句多以八皇子称呼,是打心眼里不认同他的太子身份。
她定然片刻,想到之前亲封太子太后并未出面,恐怕是楚穆安决策做得极快,她妄图阻拦时圣旨已经宣布,消息昭告天下,且她并未想到楚穆安对一个一岁多的孩子宠爱至此,令她试图日后想法子推举他人上位而不得,这才起了警告之心。
如此一来,正说明楚霄的太子之位不光后宫嫔妃惦记,太后也有试图干涉的想法……
宁贵妃心头不安,此刻呼吸都感到有些不通畅,憋得胸口发闷眼角发酸,看着楚霄,只觉得他资质纯净可全然不知道已经踏入了怎样的火海,如此小人儿甚至连字都没认全,就要被迫卷入后宫纷争,成为多少人欲处之而后快的靶子。
她强忍难过,回应太后:“臣妾知道了。”
太后手中的佛珠转了又转,目光并未落在宁贵妃和楚霄身上,反而从他们头顶掠过,直直落在了虚掩着的窗户上,看着外面风动树影摇曳。
树欲静而风不止,自己远离后宫事务许久,也是时候为明家做点事了。
太后想起当初还未入宫成为妃子之前,曾受过明家恩惠,后在宫中步步行走如履薄冰,却仍然侥幸活命留到最后,也和与自家关系甚笃的明家肯出手帮衬有关。
自那之后,她坐稳皇后之位,便和明家走得越来越近。直至今日,明家手中的兵权虽被削弱一些,不及当日势力壮大,对朝廷少了威胁作用,但太后仍对明家之恩念念不忘。
先是送了明琪入宫,看着楚荣长大,亲自帮忙教养,眼睁睁看着楚荣略大一些,文韬武略皆是上乘,自然是不肯在还未考核众皇子能力的情况下,就将未来的太子之位拱手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