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我去看看母后。”
身后,他发话了,掷地有声,不容任何人置喙。我仿佛望着天神,此刻的性命,多半是牵系在皇帝宋天礼身上了。
他走在了我的身前,我默默跟着,低头是他的步子,慢悠悠的,跟着一点都不费力。
“过些时日,等着下雨了,你再来浮浅亭里看芭蕉,如何?”
“浮浅亭?”我一面问,一面抬头,望见宋天礼的高高的身形。
“听说皇城里还有一处浮浪亭,景色很好,你可去过?”
“当然,去过好多次,春夏秋冬,阴晴雨雪的模样,都见过呢。”
“那是个什么样子?可给我说说?”
“春天的时候,浮浪亭被迎春花裹着,用迎春花枝圈一个花环,戴在头上可好看了。夏天呢,浮浪亭子下的荷花就开了,荷香阵阵,沁人心脾。秋天呢,亭子那边有一棵两三人都抱不住的银杏树,叶子黄澄澄的,漫天飞舞。冬天嘛,当然还有梅花呀,雪里看梅,虽有些冻人,但好在景色也动人嘛。”我说得兴起,干脆走上前与他并排站着,给他讲述我时常去的浮浪亭。
“正巧没有芭蕉,那你下回来宫里也有的看了。”
“下回?”
我仿佛知晓了些什么。若说下回,这皇上都说下回了,我这小命那就该保住了吧。只是,他为何对我这样好?难不成是看上我了?
“你这香囊?”他突然把目光落在了我腰间的那只香囊上。
“香囊?”我连忙往后一退,捂住香囊,说道:“是……熏着了吗?”
“无妨,我只是觉得好闻,所以才问的。不知哪里能有呢?”
“这个香囊叫《遗梦》,是袅袅香铺新做的。”我有一说一,未曾多想。
“香铺?是在哪儿呢?可还有和你这只一模一样的?”
“是在城南,好找的很。至于是否有无一样的,我不是很清楚,待我出宫再替你问问?”
“可惜了,我还想此刻就能戴上了。”他作势叹了口气。
“啊?此刻?”我付浅浅是个极清醒极明白的人,哪儿能让皇上等着呢?我赶紧将香囊从腰间扯了下来,双手捧着,捧过头顶,诚意奉上。
“这是……?”他快速地从我手心里拿走了香囊。
“皇上若是不嫌弃,就先戴我这只吧。”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自己将这只香囊立马给戴上了。绣着茉莉花的香囊虽和他的金袍子有些违和,但他毕竟是皇帝,仿佛无论怎样穿戴都是最好的。只是,他或许不知,这香囊本是一对儿,这另一只却在宋天祁手中,这两兄弟,今后可别一同戴着见面。
慈安宫门口,我默默退在皇上身后,低着头十分恭谨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儿子来给母后请安。母后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皇帝来了?今日宫人早早收集了御花园的花露,泡了茶,皇帝快坐下尝尝。”
我低着头,看不清太后的模样神态,但只听这言语,便知太后此刻的心情还不错。皇上坐下后,殿内便安静下来,是我该行礼的时候了。
“民女付浅浅给太后娘娘请安,愿娘娘福寿安康,永保欢愉。”
我低着头,等待着太后娘娘发话。
“皇帝,今日春日游园,你可见过钟尚书的独女?我觉着这孩子生得好,品性又端正,欲赐给天祁做正妃,你意下如何?”太后娘娘并未理睬我,我便只能继续低头跪着。
“我和皇后都已见过,天祁的确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对了,付浅浅方才也见过她,不如起身给朕和太后娘娘讲讲你的感受?”
谢天谢地谢当今圣上,若不是这句话,不知我还要跪多久。只是,我这怂人胆子吧,在太后娘娘的地盘上仍旧不该造次,只能抬起头望向太后,等着太后发话。
“你起身说说吧,本宫倒是有些好奇了。”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一面揣摩措辞,一面侃侃而谈:
“回皇上太后:钟尚书的千金可是今年皇城的第一美人啊,众人真真是有眼光,选出这么一位内外皆修,集天地秀灵之气的女子。身份贵重、聪慧端庄、才识过人,纵观满皇城也极难寻出这样的年轻小姐,实在是小王爷的良配。”
我一番言语之后,太后娘娘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终于说了一句:“你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答话,倒是皇上在一旁说道:“方才在御花园里,你当着朕、皇后还有天祁的面,说法也大抵差不多,可还有些新的说法?”
“哦……你在天祁面前也赞了这段姻缘?”太后略略有些讶异,她应当是不信我,觉得我是虚假敷衍她的。
“回皇上太后,民女自知才质浅薄,幸得小王爷纯良赤忱,时常照顾皇城中同民女一样的百姓,众人皆知他是直爽洒脱的人,不拘小节、不以权压人。每每问他何时养成这样令人尊重的秉性,他总说自己上有慈爱的长辈与仁德的兄长悉心教导,不敢辜负。可见,皇上和太后对王爷虽严,但他心中却是感恩的。民女愚见:王爷虽现下不懂,待再年长些,定能理解皇上太后的一番苦心,定能明白这段姻缘的好处,也定能与王妃举案齐眉。”
我说的情真意切,太后不似方才那般冷淡。
“你倒是个聪明孩子,本宫有一亲侄儿,是镇国将军府的嫡子胡尚彬,如今正带兵戍守北境。不如让皇帝给你和尚彬赐婚?待年关他返回皇城时完婚?”
什么?真是五雷轰顶!这皇宫果然是龙潭虎穴,我哪里斗得过这些人精。太后娘娘这不就是想把我给嫁出去以除后顾之忧吗?
“母后,你这可是乱点鸳鸯了……”皇上笑言道,“尚彬离皇城前,特地进宫面见,说他有一心仪的姑娘,待建功立业后请婚。”
“是吗?那……”太后娘娘犹豫了,不知在想什么其它的法子来处置我。
“付浅浅,你先退下吧,朕和太后还有话要说。”
天爷!终于等到这句话,还好我没自暴自弃。我赶紧退下,太后宫中有惊无险。
后来,宋天祁将我原封不动地送出了宫。今日这一遭,我晕头转向,回了金府倒头就睡,睡梦中久久不散进入慈安宫前皇帝宋天礼所说的那句:“浅丫头,不用怕。”
梦里,我想起了保育堂的那些日子。那时候,我才七岁,穿着粗布衣裳,日日望着保育堂门口,想出去,但保育堂的婶婶们却死守着我。我实在想出门去泰安河旁看一看,那里的河水到底有多急,阿娘究竟是如何狠下了心跳下去。
他们说我阿娘是为了我才跳的,只有我一个人呆在保育堂,才更容易寻个好人家收养了。但我却知道,阿娘不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我那个薄情寡义的爹。她或许还是不愿意承认被丈夫抛弃辜负的事实,所以跳了河,也算是不痛苦了。不知是否是阿娘在天有灵保佑着,果真几天后就有人又来堂子里挑娃娃了。这一次,他们终于没有避开我,虽然我呆呆地望着门口,全然没了从前的生气,但还好阿金牵起了我的手,领着我回了金府。从此后,我付浅浅有了新家,有了像亲姐一样的阿金,两人自此相依为命。
梦醒了,枕头也湿了。
我已经许久没做这样的梦了,为何今日会梦见从前幼时的那段日子,许是吓怕了。
只记得见太后前,他在我身旁说了句:“浅丫头,不用怕。”然后如他所言,在太后宫里的一切,任何难回的话,都总有他滴水不漏地替我躲开。
算了算了,想那么多做甚?难得起来这样早,我换上一身素色衣衫,收拾齐整后便领着马车出了门。
保育堂门口,小厮们帮我卸下了几袋子米面粮食,抬了进去。堂子里的婶婶们和小孩子们,欢天喜地地跑了出来,拉着我嘘寒问暖。
“付姐姐,你今日又漂亮了许多!”
“付姐姐,何时带上新姐夫来给我们瞧瞧呀?”
“姐夫忙着唱戏呢!”小娃娃们一个劲地起哄,越说越没有分寸。
嘘嘘嘘,我赶忙着拿出准备好的甜糕,堵住这群小娃娃们的嘴。这些话呀,虽听得我十分欢喜,但面子上还是得顾及的,毕竟我家二爷只能远观呢。
“付姐姐,今日的甜糕真好吃,比上次那包桃花酥还要好吃呢!”
“那可不,这是我从宫里给你们带回来的。”
“宫里?付姐姐快给我们讲讲,宫里是什么样子!”
“去去去,都回去做功课去!缠得你们付姐姐连坐下喝口水的机会都没有。”婶婶赶紧将这群小娃娃给吓了回去,我也好容易歇了口气。
和婶婶坐着,才一盏茶的功夫,这话头又得引到嫁人寻夫家上去了。我是不敢多聊了,赶忙寻了由头逃出来,一群人浩浩汤汤将我送到门口后,宋天祁忽然出现了。我知道,关于皇宫里的事,他昨日没从我嘴里套出话,今日定然要再来的。
“婶婶们,那我先走了,下回再来看你们。”
我转身告别,小娃娃们格外兴奋,胡言乱语,追问我宋天祁是不是他们的新姐夫。
这个宋天祁,他倒是开心的很。连连点头,比这群小娃娃还要胡说八道。我只得死拖硬拽地将他从这安乐窝里给扯出去。
“原来我还好奇,你说你借着这个桃花仙的名号,去布庄首饰铺这些地方转悠也就罢了,怎么连粮店的生意也做?现在我是懂了,原来是因为保育堂。”宋天祁说道。
“白捡的粮食,当然要!这么些白面白米,可够堂子里吃上好些日了!”
“你现在可清醒了?”
“嗯?”
“既然已经清醒了,那你先得回答我:昨日母后究竟跟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