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醉了？”
“……”
“……我？”
黄衫少女低头凝视着轻握起的那只金樽，手心露出的纹样极为华贵，非皇家不可有。
珠光宝气的黄金棱面上映出这宴席间无数人的面容，映出她头戴的那只金簪——母亲今早特意为她佩上的，说是不戴就不让她出家门，可金色总归不适合她，太过华丽，反射的耀光晃了她的眼。
一双杏眸再恢复清明时，她倒也多了几分清醒。
或许是这酒作祟吧，她竟然也有喝醉的一天。
“我没醉。哥，你忘了我们习武之人是能用内力化解酒意的吗？”
“嘿嘿，言之有理。来，那继续喝！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可莫再摆着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了昂。”
“好。喝吧。”杯中的酒液肆意挥洒浓郁的醇香，少女不再看它，一饮而下。
这并非她的大喜日子。
她想反驳兄长，却又不忍破坏这喜庆的气氛。
拥握天下南境沃土，正值繁华盛世的南越，今日迎来了一桩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世人皆知，西部蛮族侵扰南越多年，因其地方辽阔、环境恶劣，战线竟延续将近十年之久，迟迟未能分出胜负。
六年前，皇帝与南越唯一的异姓王——庆王秦鸿于一次酒后，趁着醉意约定，将那还是稚子的庆王世子送到了清苦的边疆军营。
本该当做打趣，一笑而过的事情却成为了现实，人们不禁揣测，这一招是对以庆王为首的武官势力的打压，还是针对庆王本人的削弱？
世家大族们为此忙昏了头，到最后也没分析出个所以然，似乎，这就只是一次单纯为了锻炼孩子脾性的决定？
谁也不知道这两位站在南越顶峰的人物，心中藏有什么样的思虑。
圣旨一到，美名其曰让世子去边疆好好历练，将来还能赐予他个不错的职位。
可这对于一个从小锦衣玉食，没见过多少风雨，无数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孩子来说，不亚于是落进了地狱。
六年光阴匆匆而逝，这几年内发生了许多，百姓的日子愈发平和安稳，南越的年轻血脉开始崭露头角，在这朝安城内各据一方天地。
时过境迁，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曾经的相府嫡女，本该成为贵族名流间出色的千金小姐，却毅然走上了江湖侠客这条道路。
而那瘦弱的、腼腆着躲在庆王身后不敢发话的小世子，逐渐成长为了能镇守一方边疆的镇西大将军。
秦将军以其卓越的军事才能，打破了南越和蛮族僵持十年的战线，率领镇西军打得蛮族节节败退，可谓一鸣惊人！
如今便是这位庆王世子回朝之日，也意味着他与相府嫡女的婚期将至。
皇帝大喜，早就在宫内设下庆功宴，邀请诸多皇室贵族参加。
在外游历四方、立志救苦弭灾的季千叶被一封家书唤回了朝安，她难忘多年前的分别，但望着物是人非、一整日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举国上下沉浸在欢乐的气息中——
唯有她显得格格不入。
“唉，千叶啊，我还看不出你忧心何事么？之前在信中，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关于你的婚事，父亲已经同庆王府定下了日子。”
“就在年后，过完元旦便成婚。”
季千叶的兄长，名为季千尺，虽说是季家妾室所出，但身为季家唯一的儿子，从小便被当做继承人培养。
若不是那妾室早逝，死前发了毒誓不愿把儿子拱手让人，这季千尺便要过继给季夫人，对外视为嫡出了。
即便如此，季千尺在朝安也混得风生水起，前些年在户部谋得了个一官半职，就自视甚高，也对这个多年未见的、“平庸的”妹妹极其自来熟。
正说着，他就将手臂搭上了季千叶的肩膀，搂着她笑道。
旁人见了，还真要以为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才能如此亲密。
“可我才刚回来不到三日。岂不是说，往后我仅能待在家中不到三月？”
季千叶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明面上依旧是那副端庄的姿态，红润富有生气的脸庞，一双杏眸炯炯有神，身形虽娇小，举手投足间却流露出一种自信的力量感。
哪怕不要这金簪、换了这身锦袍，也掩盖不了她出众的气质。
“差不多吧。当年你一离家便是整整四年，逢年过节也只捎来书信，如今还会计较这点小事？”季千尺给自己又斟满了酒，挑着眉有些戏谑。
“那时是事出有因，若不是父亲下了那样的决定……”
“好了好了，不提这些陈年旧事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不如想想将来该怎么管理这庆王府？世子妃？”
说起此事，无疑又是在季千叶身上踩了一脚。
秦笠与将士们凯旋而归，朝安百姓夹道欢迎，他随之进宫面见了圣上、回庆王府休整、还抽空与三皇子出城买了间温泉别院，可对她却不闻不问，仿佛根本没有这桩婚事存在。
本想着在庆功宴上，他们总算能见上一面，可在宴会开始不久，他就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了大厅。
她甚至连秦笠的背影都没能看见。
换做别家小姐，被未婚夫如此冷待，怕是已经愤然离席，回到家中哭得昏天暗地了。旁人对这桩婚事，连半个字都不敢提起，更不敢道贺。
年少时许下的承诺，记忆中总是拉着自己的手，一起在街头巷尾嬉闹的少年，若说没有期待，必定是在撒谎。
但不知从何时起，那一点小小的温情也从手中流逝了，仅存莫名的悲哀，让季千叶再难以对秦笠产生何种情愫。
“庆王正值盛年，兄长还是谨言慎行为好，莫要给季家惹上了不当的祸乱。”
少女不带情绪的丢下一句提醒的话，侧身避开了季千尺的手臂，缓缓站起身来，对在上座应酬的父亲微微颔首。
季千尺也不恼，摊了摊手，便又找其他人喝酒取乐去了。
父亲对她点头示意，季千叶没多犹豫，从宴会厅离开，似是要往庭院而去。
当今世道，修行武功已是常事，上至官家子弟，下至平民百姓，多少都懂得些许拳脚功夫，至于内力，则属于更高层次的修行。
要区分普通人与习武之人，从他们的一言一行即可看出。
习武之人脚步往往沉着有力，而在江湖中有种唤为“移形步”的功法，能使人乍看之下与平常无异，但只要有心施展，便能在瞬息之间隐去自己的身影，又或者进入旁人的视线死角。
后者的效果要比前者更加干脆，往往在突袭或者潜逃中使用。
季千叶很快察觉到了某种异状，暗自思忖后，于步伐间悄然施展起了这功法，与一名侍女擦肩而过，而后转过长廊的拐角，余下裙摆扬起轻盈的弧度。
身后远远跟着的一帮世家小姐急匆匆地跑上来，再定睛一看时已经跟丢了她，空气中仅存季千叶身上独特的、淡淡的熏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