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如今已然入冬，骄阳虽高高挂起，但天儿却是愈发凌冽了。
“王妃，皇后娘娘今儿又派人送来了好些东西，说是近来天冷，怕您冻着。”
月色的厚实大幛被掀起一个口子，双耳冻的通红的丫鬟快步进来。
“眼下人正在前厅候着。”
丫鬟说完便识趣的立在一旁，低头等着吩咐。
只听见屏风后头穿来了几声轻咳，声音有些沉闷，像是有人可以压制着。
“知道了，你先去伺候着，我一会就到。”
女子声音清脆悦耳，只是言语间颇带着一丝哀愁。
“是，奴婢告退。”
丫鬟得了令，行礼后就赶忙退了出去，外头自然没有里面暖和，乍一下，还叫人身子抖了抖。
“王妃身子近来是越发不好了，听太医说可得好生养着。”
“唉，咱们王妃也是命苦，这才嫁进来几天呀，王爷就……我听说王妃这病就是忧思成疾，要是王爷还在”
“一天天的不去做事干什么，王府可不是养闲人的地方！”
白羽端着冒着汤药直直的瞧着嚼舌根的几人，眼神冷冷的，语气颇为严厉。
几人闻言，连忙跪下求饶，这谁不知道白羽是王妃的陪嫁丫鬟，如今在府上也是一等丫鬟，哪里是她们能够得罪的。
“白羽姐姐，是奴婢们言语不慎，奴婢们有罪，还望姐姐大人有大量…”
眼瞅着时辰不早了，白羽也不愿多做牵扯，只扔下句自己领罚便匆匆离去了。
……
“王妃怎的还没起身，可不好让人等久了，免得招人闲话。”
见屋里没有外人，白羽把手中的汤药放在八角几上，径直向屏风后走去。
“放心，我心里有数，我现在可是久病在身，去的太快反而招人生疑，左右也是来者不善。”
只见屏风后，一女子正慵懒的靠在绣榻上，双腿自然随意的交叉着，手里拿着卷话本子，正津津有味的看着。
女子肤如凝脂，未施粉黛却也丝毫不失艳丽，琼鼻高挺，朱唇微启，一双明俐的眸子微微眨动，像是有些乏了。
一旁几个丫鬟端茶的端茶，递水果的递水果，忙活的是不可开交，瞧这架势，是恨不得连书页都替女子翻了。
这就是外人口中重病在身，忧思成疾的瑞王妃步月。
“王妃…”
白羽语气有些无奈，她家王妃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平日里是慵懒惯了的，遇到事也总不见个急样。
只是苦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万事可不得多操点心，毕竟现在身处王府，不比从前自在随意。
“你们几个也真是的，平日里也不知道多警醒着王妃，要是哪天大意了，咱们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白羽假装生气的板起了脸，手指毫不留情的戳向几人。
几人连忙躲开，放下手上的活计就回击过去，一时间好不热闹。
步月听到这动静，一下子来了精神，热闹好啊，她可就爱看热闹。
悄悄的将书卷扔在一旁，不留痕迹的将战况尽入眼帘，眼珠子灵活的转着，倒是丝毫没有方才的惫懒之意。
白羽几个哪里会真闹起来，不过是见步月成天拘束的慌，存心想给步月寻些乐头看。
听着步月暗暗发出的笑声，几人立马收起架势，几双眼睛直直看向步月。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怕你们几个伤着嘛！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真是不识好人心……”
“我一天天的我容易嘛！！”
步月那是丝毫没有偷看的自觉，熟练地倒打一耙，见几人都没有接话的意思，她也不尴尬，直接话锋一转：
“我看这时辰不早了，白羽，还不快伺候我梳洗，免得让人家等急了。”
步月懒懒的从绣榻上起身，许是躺的久了，脸颊被捂出了一丝红晕，看起来很是娇媚动人。
听了这话，几个丫鬟熟练的把步月搀到软凳上，描眉的描眉，扑粉的扑粉，显然是娴熟的很。
不一会儿就大功告成了，只见步月缓缓睁开双眼，原本红润的脸色被人用粉轻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苍白之色，连嘴唇都刻意的遮掩了些。
一眼看过，整一个弱柳扶风般的病美人。
步月满意的眨了眨眼：“白兰，你这手艺越发的精进了，连我也看不出破绽来。”
白兰闻言只是笑了笑，随后轻快的开口：“奴婢只是学了些皮毛，真要遇上大场面，还得劳烦王妃自个动手。”
令谁也想不到，平日里贤良淑德的瑞王妃竟还有这般能耐本事。
“好了好了，王妃你们俩就别互相夸着了。”白羽拿着件百褶如意斗篷走了过来，轻轻的披在步月身上。
“外边天冷，王妃还是要多注意些。”
步月点了点头，双手整理了下衣襟的飘带，再抬首时，已是换了一幅神情，双眸的滟滟芳华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尽是快要溢出来的哀伤和无力，脸上笑意不在，与妆容倒是浑然一体。
白羽白兰两人连忙上前扶着步月，这架势，倒也真真是久病未愈的样子。
前厅。
“还请嬷嬷再多等一会儿，我们王妃如今身子骨弱，难免有些耽误了。”
丫鬟端着热茶恭敬的伺候着，丝毫不见怠慢。
“这是哪里的话，王妃身子不好，我这个当奴婢的等着是应该的，哪里还敢有怨言。”
开口的人一身墨绿色绒服宫装，发髻梳的一丝不苟，低头喝茶的动作掩盖了眼神中的犀利，这便是当今皇后身边的贴身嬷嬷，段嬷嬷。
“是是是，奴婢失言，还望嬷嬷见谅。”
段嬷嬷摆了摆手，便不再言语，心里却暗暗盘算着，她可是代表着皇后娘娘的脸面，瑞王妃来的这般迟，到底是身子不好还是有了别的心思，谁说的准呢。
“咳咳咳…”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听到这虚弱的轻咳声，门口的小厮连忙掀起帘子，里头的丫鬟也是熟练的多加了几个火盆。
只见步月被人搀着缓缓的走了进来：“是我身子不好，倒是劳嬷嬷多等了。”
步月说完便捂着嘴咳了起来，没咳两下便有些喘不上气来，白羽几人赶忙扶到椅子上，一口热茶下去，才堪堪缓过来。
见这情形，段嬷嬷哪里还敢有别的话说：“王妃真是说笑了，奴婢奉皇后娘娘的令来看望王妃，等多久都是应该的，要是因此让王妃受了凉，那才是奴婢的罪过了。”
段嬷嬷脸上一幅担忧的样子，言语关切道：“王妃身子如今还未见气色吗？娘娘这几日可是挂心的很，这不才得了些珍贵药物，就命奴婢赶忙送了过来。”
步月捏着手绢，时不时轻咳几声，眼睛看着段嬷嬷的方向，看似认真的听着。
“还望嬷嬷替我多谢皇后娘娘，我的身子…唉，也就那样，劳娘娘挂记着，是我受之有愧了。”
步月面上感激不尽，心里也揣测着皇后的用意，怕是看望自己是假，前来探听瑞王府的虚实是真。
只可惜她那倒霉夫君是死的透透了，别说皇后了，就是她，嫁进来这些日子了，也只是个挂名王妃，对外院内里的事丝毫不知。
不同的是，她对瑞王的事没兴趣没心思，而皇后，是有心却无力……
“王妃哪里的话，王爷如今遭难，皇后娘娘心痛的紧，可不得多关照些王妃，只是奴婢见府中人手有些短缺，莫不是下人不敬，怠慢了王妃。”
段嬷嬷边说边看向了步月，似是一副为步月着想的样子。
步月心思微动，倒也不着急：“嬷嬷多虑了，我虽嫁入府中不久，但下人们可是个个用心伺候着，断不会有怠慢主子的行径。”
言语顿了一下：“今日府中人手少，怕是周总管带着人去给我家王爷相看风水宝地去了。”
步月说完便端起一旁的热茶饮了起来，唉，还以为瑞王死了，她就能做个逍遥自在的闲散王妃了，现在得了，看这阵仗，这宫中惦记他的人还不少呢。
说起来她那夫君也是够倒霉的，平定个匪乱还能叫人下毒扔下悬崖，这要是说没人在背后指使，她可是万万不信的。
罢了，好歹也是夫妻一场，瑞王的下属她能帮肯定的还是要帮衬些，谁叫她心善啊。
步月绝对不会承认是这些天她利用瑞王利用的多了，心里头有点虚……
段嬷嬷听了这话，嘴角微微抽搐了下，面上的表情险些绷不住，相看风水宝地，亏步月说得出来，且不说瑞王如今连尸首都没找到，就算找到了，那也得葬入皇家陵墓，还用得着你们府上操心？
“王妃真是说笑了，王爷日后可是要葬入皇家陵墓的，此事不过是多此一举，想来也不过是下人们用来搪塞王妃的借口罢了，王妃可得擦亮慧眼，莫要让下人欺了主子才好。”
段嬷嬷语重心长的接着开口：“王妃要是有难处，不如等奴婢回宫禀了皇后娘娘，从宫中为王妃好生挑选个稳重得体的嬷嬷来，好为王妃分忧解难。”
段嬷嬷心里暗喜，这瑞王妃看着就是一个病秧子，想来也没什么本事，这次要是能在瑞王府插下钉子，日后也就了了皇后娘娘的一个心病。
还没等段嬷嬷多想，就听见上头穿来一阵阵的抽泣声，段嬷嬷不解的抬起了头，这一看可不得了。
只见步月正不可置信的盯着她，眼中泪光闪闪，本就苍白的小脸被这么一哭，显得越发病弱无力。
段嬷嬷眉头猛地一跳，这一幕要是让旁人看了去，还不得以为是她欺负了步月一般。
“王妃这是怎么了，老奴愚钝，不知是那句话冒犯了王妃，还望王妃多多包容。”
说着就连忙跪下行礼，瑞王出事了，皇上这几日心痛不已，脾气更是难以琢磨，连连发落了好几位官员，就连皇后娘娘和大皇子求见也是闭之门外。
这期间唯一下的旨就是册封还未找到的五皇子为瑞王，但谁不知道，这种册封不过就是见着五皇子生还无望，图个寄托罢了。
步月这个原本的五皇子妃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瑞王妃，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可不敢得罪了步月，要是让皇上知道了，还不知要怎么猜忌皇后娘娘。
如今谁敢冒犯瑞王府，那就是明摆着触皇上的霉头。
皇后娘娘要得可不是和如今的瑞王府为敌……
步月可不管段嬷嬷心里的盘算，哭的那叫一个梨花带雨，身子都有些控制不住的抽搐着，哽咽着开口：
“我原以为皇后娘娘是真心疼我的，万万没想到……”
步月边哭边用帕子擦着眼泪，泣不成声道：“我自知身份底微，夫君又出了事，早知今日，我还不如当初就随了夫君去了，哪里用受今天这种屈辱！”
眼瞅着步月这哭的停不下来，段嬷嬷这时也顾不上礼面了，匆匆开口：
“奴婢惶恐，实在不知哪里冒犯了王妃，但皇后娘娘对王妃的情意那可是真真的，还望王妃千万不要误会呀…”
步月这才堪堪停住架势，白羽几人连忙上前服侍着，又是倒茶又是顺气，过了好一会儿，步月才缓过气来，幽幽的开口：
“我哪里不知王爷日后是要葬入皇陵，只是我与王爷伉俪情深，恐是日后想祭拜下王爷也不得方便，再者说了，皇陵中先祖英灵，我若常去，恐扰了先祖安息，到时候岂不是我与王爷的罪过。”
步月说着那眼泪就有卷土重来的阵仗，段嬷嬷心里猛地一颤，瑞王妃这哪里是个没本事的，就按这哭法，放谁来也遭不住呀。
“我就想着自个在外头寻个好地方，日后我要是念起王爷来，也好有个去处，这事也是我吩咐管家去办的，没想到在皇后娘娘眼中竟是多此一举的事。”
“皇后娘娘说我什么都可以，可绝对不能质疑我对王爷的一片痴心，到头来，竟连个让我缅怀的地方都留不得！”
眼瞅着步月这话越说越来劲，段嬷嬷可算是彻底的怕了，照这样发展下去，恐怕不出半日，皇后娘娘为难瑞王妃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了。
“都是奴婢一时想岔了，生怕下人伺候不好王妃，这京中谁不知道王妃与王爷情义深重，就连皇后娘娘也时常以此告诫后宫呀。”
段嬷嬷语气诚恳的解释着，眼神中的焦急一闪而过。
步月听了这话，双眼红彤彤的看向段嬷嬷，有些不敢相信的开口：“此话当真？”
“奴婢哪敢欺瞒王妃呀！既然这事是王妃交待的，那自然就算不得什么大事，王妃对王爷如此情深，想来皇后娘娘听了也会感动不已的。”
段嬷嬷连连接话，都说后宫女人的眼泪颗颗杀人诛心，可她看，这瑞王妃的眼泪才是真真要人命的刀子呀！
“那既如此，倒是我误会皇后娘娘和嬷嬷了。”步月恍然大悟的舒了舒眉头，一口气这才像是缓了过来，只是被刚才这么一闹，段嬷嬷怎么瞧着步月的脸色好似越发惨白了些。
心里暗自一咯噔，看来这瑞王妃就是个随时能丧命的病秧子，等回宫了可得好好提醒皇后娘娘，日后千万离这瑞王府远些。
就瑞王妃这胡搅蛮缠的本事，哪天要是一口气没提上来，再赖到她们头上可就不好了……
步月要是知道段嬷嬷心里想的，非得气个半死，她好好的待在府里，你自个跑来指手画脚心怀不轨，还不许她一个弱女子自保不成！！
“白羽，还不快扶嬷嬷起来，我身子不好没注意到，你们也不知道提醒下我。”
步月说着就作势要起身，也不知是一下子起的猛了还是怎得，步月这身子霎时一软，要不是白羽两人搀着及时，险些就摔倒了。
段嬷嬷一见这情形，也顾不得腿脚酸痛了，自个扶着旁边的桌椅就快快起身了，二话也不多说，赶忙寻了个由头就要告辞：
“王妃既然身子不爽，奴婢也不好多打扰，还望王妃保重身子，奴婢就先回宫复命了。”
步月听了这话，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脸色一变，竟又是咳了起来，这一瞧，可比刚来时要严重的多。
白羽边给步月顺气边开口道：“嬷嬷，我们王妃怕是着了凉气，就不送嬷嬷了，还望嬷嬷海涵。”
段嬷嬷哪里还在乎这些礼不礼数的，撂下几句客气话就匆匆离去了，看那急忙忙的背影，想来也是被步月给折磨的不轻。
见人离去了，步月眼神微动，眸中精光一闪，看来这瑞王府的水也不浅呀，瑞王出事，她也只是刚入王府，虽有王妃之名但却无王妃之实，平日里管管后院的下人还好，至于前院，她插不上手也不想插手。
她可以对前院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前提是他们能够识趣些，互不干扰最好，她潇潇洒洒当她的瑞王妃，至于这些前院的人，那就要看瑞王识人的眼睛亮不亮了，这要是里面有人起了旁的心思，她也无能为力。
“我乏了，周总管回来让他来见我一面，我有事问他。”步月无力的扶了扶额，虚弱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声轻咳。
白羽两人见状焦急的上前扶住步月，担忧道：“想来是王妃出来时间久了，身子有些扛不住了，王妃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步月也不说话，只是缓缓点了点头，由着白羽等人将她搀着往外走。
等步月一行人走远了，一直侍在门口的小厮缓缓抬起了头，眼含深意的看着步月离去的背影，见四下无人，悄悄走到偏僻的院墙间，低声道：
“告诉总管，王妃出面掩护，府中无事。”
话毕却无人应答，只是一旁的簌簌树叶中似有微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