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铮羽走了过去,借着火把,仔细看向地上的骷髅头。
这头骨极为“干净”,除了沾有一些细灰外,没有残留血肉和泥垢,通体白中泛灰,似乎被烧过,但又没有烧黑的痕迹。
他看向灰堆上隆起的另外三个圆疙瘩,皱了皱眉,随即用佩刀将它们一一撩起,无一例外,全是一模一样的骷髅人头。
“我的天,这……这是在烧尸?”猴子咽下一口唾沫,寒着脸说道:“不对啊,烧尸也烧不了这么干净啊,也没瞅着柴火啊。”
“这边……还有!”赵胜指着前方跑了过去,细灰随脚而起,染白了他的裤腿和靴子。
果然,在他的火把照耀下,还有五个半埋于灰中的圆疙瘩,几把雪亮的弯刀散落一旁。
“这边也有,一样有弯刀!”又一名军士喊道。
周铮羽和老邢对视一眼,心下皆震惊不已。
众人不过粗粗一看,竟有十余个骷髅人头,和十数把蚩蛮弯刀,此外,还寻到一些凝成黑胶块般的东西,瞧着像是被焚烧过的牛角弓柄。
周铮羽心念一动,弯腰抓起一把灰,就着火把仔细看了看,而后松开手,任其徐徐散落。
他沉声道:“是骨灰!”
众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若是骨灰,那这一院子的骨灰……是从何而来?
猴子突然睁大了双眼,指着站在众人之前的赵胜,颤声喊道:“胜!你……你脚下是啥?!”
赵胜忙低下头,赫然看到一股儿臂粗细的血水,正缓缓流向自己脚下!
摇曳的火光下,这股血水从前方黑暗处流出,蜿蜒于骨灰之上,又慢慢分为数股,仿佛是一只从幽暗中伸出的鬼手,显得异常狰狞。
赵胜忙回头大喊:“这儿,大股血水!”
周铮羽立刻疾步上前,举着火把,沿着血水溯流前行,走了不过十余步,他和身后众人惊得呆立当场,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
书房之前,黏稠的血水足足覆盖了两丈之地,几把蚩蛮弯刀散落其间,已被染得通红。
五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错落横斜于血泊中,他们本来身形魁梧,然而,此刻或躺、或跪,皆蜷缩成了一团。
无一例外,这五人都死死抱着头,表情极为扭曲:五官挤在了一起,眼珠爆突,嘴巴大张,似乎痛苦万分。
最令人惊骇的是,他们额头以上……不见了!
原本的天灵顶整个爆开了,只留下一个碗口状的碎脑壳,里面血肉模糊,而在他们身体周围,喷溅着数不清的红白血肉,其间还粘连了大量乱发。
饶周铮羽征战沙场多年,却也没见过如此修罗地狱!当下心头暗暗作呕。
“呕…….”猴子、赵胜等人吐了出来,周铮羽虽然强忍着,但也脸色铁青。
“这几个虽是衙役装扮,但瞧着也是蚩蛮人……”老邢脸色发白,眼角不住抽动,缓缓说道:“要么化成骨灰,要么脑袋成烂西瓜……这院子里,估摸死了十几个人了!”
他顿了顿,四下环顾了一圈,在周铮羽耳边轻声道:“头儿,咱觉得吧,不像是人干的……忒邪性啊!”
周铮羽心头也是惊疑不定,他看向不远处的书房,深吸了口气,踏进了血泊之中。
众人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
火光,终于照亮了书房的竹门,老者紧闭双眼,斜靠于门前石阶上,在他怀中,依偎着一名老妇,她的胸口插了三支箭,鲜血浸透衣裳,早已气绝多时。
“师父!师娘!”周铮羽双目欲裂,大吼一声,双膝缓缓跪落于地。
以膝为足,他跪行到那对老人身前,额头重重叩在地上,颤声道:“弟子……来迟了!”
再次抬起头时,一道殷红的鲜血自额头徐徐滑落,他早已泪流满脸。
此时,身后众人也跪了一地。
老者突然动了动,慢慢睁开双眼,缓缓伸出手:“云…云冲?”
周铮羽惊喜交加,忙连滚带爬地爬上台阶,一把握住师父的手,连声应道:“是弟子!是弟子!弟子回来了!”
云冲是周铮羽的字,那老者正是丹阳府卫军提典、周铮羽的恩师木彧。
“师父……师父……”周铮羽涕泪横流,再看向木夫人惨白的脸庞,更是泣不成声:“师娘……娘……娘啊!”
“孩子……”木彧握住周铮羽的手,面现凄然之色:“你师娘和……云娘,都……都去了……”
噩耗终于被证实,周铮羽如五雷轰顶,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全身不住颤抖。
旋即,他猛然睁开双眼,眼中杀意滔天!
“是蚩蛮桑河部干的?”他满脸狰狞,咬牙切齿:“皇天在上,弟子定要将其余孽斩尽杀绝!”
“呵呵…..呵呵……”木彧缓缓摇了摇头,惨然一笑:“他们不过……不过是狗罢了,真凶……另有其人。”
“何况……”他的目光越过周铮羽,看向房前那片血腥,而后缓缓抬起头,望着空中徐徐飘散的骨灰,幽幽一叹:“唉……今夜之后,桑河部也算……湮灭了吧。”
“师父,今夜究竟发生了何事?”听到此言,周铮羽心中又惊又疑,忙问道:“师娘…..她怎么就……”
木彧未及回答,身子猛地一颤,喷出了一口血。
“师父你!”周铮羽大惊失色,他这才看到,木彧腹部殷红一片,一把狼头匕首深深插入了左腹。
“咳咳……未及要害……无妨。”木彧摆了摆手,轻声道:“我为果儿……挡了这刀,而你师娘,她……她却为了护我.…..”
说罢,一行老泪潸然而下。
“果儿!”周铮羽瞪大了双眼:“果儿也在此?”
木果儿乃木彧唯一的孙女,据说是长子木霆流落在外的遗腹子,老两口自寻获这个孙女之后,便视若珍宝,一直藏于内院亲自教养,从不见外人,周铮羽也只在她周岁时见过一面。
木彧突然激动起来,他努力坐直身子,奋力扭头看向身后,颤声道:“果儿……我的果儿……我的果儿啊……”
周铮羽忙上前一步,搀扶住师父后背,往他身后看去。
木彧身后竟然蜷缩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约莫七、八岁年纪,赤着脚,身着红棉短襦,头系红绳总角,肤如凝玉,眉目似画,在火光映衬下,越发粉嫩白皙,竟和瓷娃娃一般。
此刻,这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已陷入了昏睡:只见她眉头微颦、长睫轻掩,眼角、脸颊尽是泪痕。
“果儿……她……可安好?”木彧想要转过身子,刚一动弹,腹部又渗出了血,痛得老脸阵阵抽搐。
“您不要动,仔细扯着伤口!”周铮羽忙轻轻按住师父:“让我来。”
说话间,他弯下腰,伸手碰了碰果儿的脸颊,顿时心下一惊:“好烫!”
女孩的脸颊竟然滚烫似火!
果儿周身上下并无伤口,又探了探她鼻息,呼吸绵长、均匀,他这才稍稍安心。
周铮羽解开身后斗篷,将女孩的身子轻轻裹住,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
就在此时,忽然狂风大作!
霎时间,四下飞沙走石,骨灰漫天翻卷,房顶的瓦片纷纷被掀起,“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罡风乍起,直犯青冥,竟将云层撕开了一道小口,月华倾泻而下,恰好笼住这方庭院。
这风来得猛,去得也快,只数息之间,便停了。
此时,清凉的月光下,满天的细灰泛着点点微光,在半空中升腾、飘荡,而后又纷纷扬扬散落,宛如初雪一般。
周铮羽顾不及眼下的异象,将果儿抱到木彧身前,宽慰道:“果儿无大碍,身子有些热,兴许受了凉。”
“那就好,那就好。”木彧颤抖着手,轻抚着果儿的面庞,老眼婆娑,目光中透着珍视、怜爱和惊讶,口中喃喃道:“天赐……赐…..”
话还没说完,他身子一歪,昏厥过去。
“师父!”周铮羽大惊失色,忙转身大吼:“绷带!伤药!快!快!”
……
“吱呀……”
随着一声轻响,木府的后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过了片刻,门彻底打开,赵胜、猴子手执硬弓从门中跃出。
两人四下张望一番,猴子朝门内喊了一嗓子:“出来吧,没人!”
一行人举着火把鱼贯而出。
周铮羽背着昏迷的木彧走出大门,站在木府台阶之上,止住了脚步。
他回过头,看向身后老邢,皱了皱眉:“我觉得,还是该去面见金府尊,若是就这样回了赤谷堡,反倒说不清楚了!”
“嗨!不妥不妥!”老邢连连摇头,将背后趴着的女孩往上颠了颠,正色道:“死了这么多人,其中还有仨肃卫,事儿大了!府尊和木大人本就不对付,你去见他,人家正好顺水推舟、金蝉脱壳!”
“还有啊……”老邢眼中精光一闪,压低了嗓门:“今晚情形诡异得很,那些蚩蛮人怎么就能杀进府里?他们怎么就死了?还死得…….”
他顿了顿,接着道:“诸般种种,感觉不简单!还是先回去稳当,头儿,咱好歹八百骠骑,多少是个依仗啊!”
周铮羽沉默片刻,咬了咬牙:“也罢!咱们先去城北郭家庄,那儿有个不错的大夫,先让他給师父治治,再做计较!”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走下石阶,往一旁停驻的马匹走去。
“你们什么人!”
就在此时,左侧巷口传出一声爆喝。
只见那巷口处走出了三匹马,三人歪歪斜斜坐在马背之上,一人头戴后翅乌纱,身穿湛青长袍,一手挑着灯笼,一手扯着缰绳,应是哪个衙门的官吏。
他身旁二人,皆身穿飞云服,腰佩雁翎刀,竟然又是两名朝廷肃卫!
其中一名肃卫夹了夹马腹,晃晃悠悠打马上前,指着面前众人,还没说话,先打了个酒嗝。
“你们是谁?何故深夜至……”突然,他睁大了双眼,看向周铮羽背后的木彧,脸色骤变,厉声大喝:“狗胆包天!胆敢劫走钦案要犯,罪同谋逆!”
“周铮羽!”那名青衣官吏指着周铮羽,嘶声道:“他是周铮羽!木彧的徒弟!骠骑营的周铮羽!”
“嗖!”一支羽箭划过夜空。
“啊…..!”靠前的肃卫刚喊出半嗓子,身子便晃了晃,栽下马来!
他直挺挺躺在地上,浑身不住抽搐,嘴巴大张着,眉心处深深插着一支箭。
“你疯了!干了什么!”周铮羽瞪着赵胜,双眼欲裂,脸色涨得通红---适才那支箭,正是赵胜射出。
“营督!”赵胜回过头,一脸焦急:“他们认出咱们了,不能留啊!”
“你!”周铮羽欲言又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就在他迟疑之时,那青衣官吏已策马往巷内狂奔,边跑还边喊:“周铮羽杀了钦使!木彧反了!木彧反了!”
最后那名肃卫恨恨扫了众人一眼,赶紧调转马头,紧随而去。
“头儿!云冲!”老邢跺了跺脚,嘶声大叫:“不能放走他们!”
周铮羽猛然醒悟,望着逃走的两人咬了咬牙,大吼一声:“放箭!”
“嗖!嗖!嗖!”数支利箭朝二人疾射而去。
“啊!”那名肃卫闷哼一声,肩头中了猴子一箭,然而,两人旋即便转入了街角之后,看不见身影了。
其余的箭尽数落空!
“我追上去宰了他们!”猴子一个箭步冲到自己马匹旁,正欲翻身上马。
“别去了!”
周铮羽唤住了猴子,此刻,他双眉紧皱,脸色发白,额头之上布满汗珠。
“别去了,来不及了。”他放低了声音,缓缓转过头,望向另一处巷口,那是众人来时的方向。
“上马!即刻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