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派出所。
尹拓接了电话就赶过来了。
他对这儿十分熟悉,进了门就直奔登记处登记了身份证,报上言执的名字后,很快就被带到调解室。
小小一间调解室,连窗户都没有,只有白炽灯在头顶滋啦滋啦的响。
中间的会议桌两旁各坐了几个服装怪异的小青年,五颜六色的头发、廉价的银色耳钉,一看就是经常混迹街头的不良少年。此时各个都鼻青脸肿、灰头土脸地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
言执坐在主位,像是很累,他仰靠在椅子里,椅背顶端恰好承接住他的后颈。冷白的肤色,优质的五官,白炽灯下,他闭着眼睛的侧脸,每一寸都精致的与这个狭窄的空间格格不入。
他正在假寐,虽然没有说话,但从屋子里鸦雀无声的气氛来看,不难分辨出谁是主角。
尹拓进门,先看见他松散的坐姿,然后扫一眼其他人,确认这些人胳膊腿都在,也没什么明显的流血伤痕,他顿时放了心。
带他进来的警官大概第一次见到这么和谐的调解室,没有吵架、没有争执,嫌疑人在睡觉,报警人安静得像见到教导主任的小学生,各个连头都不敢抬,简直不要太乖巧。
他神色怪异地看一眼主位上没动静的少年,交代一句:“我去拿材料,一会来调解。你们先自己商量一下。”
“欸好好,辛苦辛苦。”尹拓好言好语给人送走,调解室再次安静下来。
他走到言执旁边,扒了扒他的肩膀,“欸。”
椅子上的人懒懒睁开眼,黑眸一片冷淡。
“你搞什么啊?”尹拓扫一眼那些不良少年,压低了声音问:“就这些人,值得弄进派出所?”他接到电话的时候还以为言执出了什么大事,结果就这?
“张显还以为你杀人了,正准备找他爸请律师。”尹拓说着拿出手机,“不行,我得赶快跟他说一声,免得他真去找人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是刚才去准备资料的民警去而复返。
他正跟谁说话,“言小姐,这边。”
尹拓都没听见这动静,余光只看见身边的人神色一紧,还不等他仔细看呢,一股大力就将他掀翻到一边。
“干嘛啊?”尹拓张着嘴,眼见言执一言不发地趴到桌面,将脸埋进臂弯里之前,他丢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尹拓还来不及错愕,言真进来了。
也是先扫一眼调解室里的情况,没见着什么骇人的景象,她冷淡的眉目皱起来,上前拍了拍言执的后背。
“言执、言执?”
趴在会议桌上的少年如梦初醒的茫然表情简直能以假乱真。
对上言真紧皱的眉眼,他顿一下,随即便像找到了救命稻草那样贴了过去。
言真一僵,抵着他肩上的手正要推开,感觉到他逐渐收紧的力道,她忽然就没有推开他的力气了。
怀里的人环抱着她的腰肢,侧脸贴在她腹部,无尽浓烈的眷恋被这个无声胜有声的拥抱演绎得淋漓尽致。
感觉到女人抬起的手迟疑过后落在肩上安慰的拍抚,依偎在她怀里的人,深邃的眉眼间有灰色的阴影若隐若现。
言真看不见他黑眸中噙着的笑意。
那是计谋得逞后的狡黠,是城府极深的阴险,亦是无法抗拒的愉悦。
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尹拓呆若木鸡。
直到那双黑眸转向他,微微眯起。
他瞬间清醒。
我操。
他好像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今天这事不大。
是言执放学看见这几个混混在街边恐吓路人小姑娘,他过去解围,跟人动起手。对面打不过了,干脆报了警。
按理说这事儿算言执见义勇为,根本不需要被处理。
但有几个混混被打得有点狠,出警的民警怕还有什么猫腻,这才将他一块带回来。现在事都查清楚了,互相沟通一下诉求就可以签和解书了。
尹拓今天的角色是这群混混的老板。
虽然他穿得很不像是会跟这些人打交道的样子。但人不可貌相。
他明显感觉到在言执用手语介绍了他的身份之后,言真看他的眼神变得格外意味深长。
尹拓欲哭无泪。
民警再次确定了一遍尹拓是这群报警人的老板,语气也变得很奇怪。“你们想怎么解决?”
他想怎么解决?他还能想怎么解决?
看一眼言真旁边装聋作哑的人,尹拓正襟危坐:“我们不追究了。都是我管教无方。这位小伙子是好样的。”
察觉到他说话前似乎先看了眼她身边,言真侧眸望去。
旁边的位置上,言执全程在盯在她手背上那道不知何时出现的细小划痕上,微垂的眼帘没有抬起过的迹象。
言真眉心微动,转头问民警:“那个路人呢?”
“哦,我们询问过情况后已经让她先回去了。不过她说可以随时配合调查取证。”
言真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既然双方都没什么异议,那就把这份调解协议签了。签完就可以走了。”
尹拓忙不迭地签了名,站起来想跟言真握手。
“真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言真扫一眼他恭敬伸过来的右手,淡淡低下眼去签名:“没事。”
尹拓伸出去的手尬在半空。
言执这时掀起眼帘,讥诮从眼角划过。
尹拓无语:“……”
签完字出来,言真去拿车。
言执落后她一步,尹拓会意加快脚步跟上去。
“拦住她。”
两人轻微交错间,轻飘飘的三个字让尹拓一顿。
拦住谁?
没懵逼太久,言执刚跟着言真出了派出所大门,不远处的树荫下立刻有道清亮的女声大声喊:“言执!”
言真已经走到车头,闻声停下脚步回眸望去,身后高大的少年却恰好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顿了一下,抬手将他拨开。等她放眼望去,那片树下却什么都没有了。
奇怪。
眉间轻轻皱起,身旁的人晃了晃她的手臂。
言真抬眼。
言执对着她严肃的脸,脸上尽是不明所以:怎么了?
夜色下,他眼眸明亮,漆黑的眼瞳中找不到一丝可疑的影子。
言真顿了顿,没说话,径直走向驾驶室,拉开车门坐进去。
言执也很快上了车。
从始至终他都未曾往那片树下看过一眼。
一直到那辆白色的polo驶出派出所的院门,树后的阴影下,梁飘一口咬在尹拓的手指上。
“嘶!”
尹拓呲牙咧嘴地一松手,怀里的人立刻兔子一样蹿了出去。
可院里哪里还有言执的身影?
梁飘怒极反身来瞪着他。
尹拓正捧着手指在斯哈斯哈,看清手上的血色,他不由呲牙:“你他吗还真咬啊!”
这俩人真他吗不愧是一块儿长大的,梁飘就是跟言执学的,下口根本没在留情。
梁飘才不管他死活,她大声问:“他们住在哪?”
尹拓反瞪她一眼:“你问我就要说?”
回家路上,何蓉等不及打电话来问,说好一个小时的路程怎么都快转点了还没到。
言真说了句:“有事。”就把电话挂了。
何蓉再打来她都没接。
见她最后直接关了机,言执眉尾一挑。
她从来没有生过气。
至少在他面前没有。
上次赵崇南的事情惹得她那样恼火,她也只是甩了他一巴掌。
这次,她会怎样对他?
一直到家楼下,言真熄了火,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她打开扶手箱里拿出一包烟,拆开包装,细长的白色烟身从盒子里被抽出来,夹在修长的指间。
车内断了电,车窗降不下来,她干脆把车门推开了条缝隙。
已经入了冬,晚风愈发寒凉。
准备点烟的时候言真才发现手边没有打火机。
她探身过去在手套箱里摸索,没摸到。
正欲回身,耳旁突然听见咵嚓一声。
余光里,少年的面容在微弱的火光中忽明忽暗。
言真微怔。
言执将火机凑到她眼下,很快就有淡淡清凉的薄荷烟草味道飘出来,又瞬间被车门外的冷风吹散。
她抽烟的姿势好像从来没变过。
左手托着右肘,手腕微微向天空翻转,将烟送到唇边,柔软的指腹与唇峰之间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两张厚度恰好的嘴唇微微张开,然后抿住烟嘴,随着吸进去的幅度,她两边脸颊凹出了一片浅浅的阴影。
那张未施粉黛的脸在车内昏暗的夜色里依然可见冷淡的素白。
不多时,袅袅淡白的烟雾从她唇边的缝隙里溢出,渐渐裹住她整张脸。
清透的眼眸被雾覆盖,再渐渐清明。
朦胧与清晰之间,言真身上散发出一种极致狂放又收敛的野。
她绝对是美丽的。
在这样迷蒙的夜色下,她每一根发丝都性感得惊心动魄。
心脏高频率地泵送着鲜血,过速释放的血液撞得他胸口隐隐发麻。
隐秘的欲望已经爬满了他胸腔里的每一寸,但少年黑沉沉的眼落在她身上时,仍然平静无波。
言真吸了两口烟,微凉的薄荷进入身体,她渐渐冷静下来。
深夜的居民区异常安静。
车子里只有烟头橙红的火光烫破了黑暗。
“解释。”
她突然出声。
言执却只看着她,一瞬不瞬的。
言真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派出所里那一幕幕诡异的画面背后藏着问题。
单说他一对八这事儿,那八个全军覆没不说,言执既然毫发无伤。上次赵崇南还那么轻易地将他掀翻在地,这才过了多久,他就突然打通任督二脉了?
这两次,总有一次是他在演戏。
鉴于那个姓尹的老板貌似在看他眼色的神情,言真更倾向于他的演技是从上一次开始发挥的。
她不懂,这有什么好演的?
上次她问他会不会打架,他还无辜的跟真的一样。
半晌,车内除了冷风灌进来的声音与薄荷烟草燃烧时的声音交替,再没任何声响。
她不会逼迫谁,同样,她也并没有一定要得到这个解释。
“你可以不说,没关系。我尊重你。”
言真将手伸向车外,掸了掸烟灰,收回手的时候,手上已经一片冰凉了。
她抬手咬住烟,再低头拿起手机开机,幽蓝的荧光将她面容映照的愈发冷冽。
她专心致志地滑了两下,不知道在找什么。
后视镜里,言执看她的眼神几乎能将人溺毙。
“我帮你找房子,你明天搬出去。”
她下了这样的决断。
这就是她对自己生气的样子吗?
言执凝视着她的眼底,有汹涌的浪。
唇边一凉。
言真整个人突然僵住。
正从她唇下划过的指腹不算柔软,细微摩挲刮出的痒猝不及防地钻进肌理。
言真僵硬地转动眼球。
副驾驶上,少年上半张脸都沁在深沉的黑暗里,月色从前窗透进来的光线只堪堪停在他菲薄的唇上。
唇间的烟被人拿走了。
烟头上有她刚刚咬过的痕迹,细微淡薄的水渍泛出银色的光。
言真眼睁睁看见他不偏不倚地含住那里。
一瞬间,言真仿佛又回到了那条不断延伸的五光十色的走廊,那道一闪而过的神秘黑色身影突然就有了具体的面貌。
是此刻的言执。
一半淹没在无边浓郁的黑色里。
一半被月色映照,淡漠而妖异。
他缓缓张开唇,烟雾从他口腔里缓慢地腾出来,连同无边靡靡的暧昧气息一起,将言真牢牢裹住。
呼吸瞬间暂停。
……
push里人声鼎沸。
尹拓回来没多久,就有人通知了张显,他立刻上楼。
办公室里,尹拓气急败坏地开了瓶巴黎水,才灌了两口,背后大门轰然一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吵得他差点被自己呛死。
“咳咳、咳咳!”
张显仿佛没看见他咳得要死,关了门,过来就是一通逼问:“你这么快回来了?他那边情况怎么样!”
尹拓一边咳一边拿眼刀丢他,好容易顺过气来,他竖起受伤的中指让他看。
张显不明所以,以为他在骂他,反手一折:“老子问你正经的,你给老子比这玩意干啥?!”
尹拓吃痛怪叫一声,伤上加伤让他忍了一晚上的情绪直接爆发:“老子是给你看老子受伤了好吗!卧槽!你真他妈不是东西,下手这么狠,老子手都折了!”
张显:“……”
见他神色没什么异常,猜到应该没什么大事,他松了口气:“看来是没事了。”
尹拓:“……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伤员?!”
张显皱眉:“到底怎么回事啊?”
尹拓一说这个就来气:“还不是梁飘那疯丫头!妈的,她故意想引起阿执注意,找人去堵他,结果被他反打不说,她尼玛还有脸报警了!连‘姐姐’都被叫来了!”
张显一听,立刻瞪大眼睛:“姐姐都去了?!卧槽,那阿执不是惨了!”
“你以为呢!”尹拓说:“你以为他叫我去是去赎他啊,尼玛老子是去帮他演戏的!”
一想起调解室里言执那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尹拓就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是没看见,啧啧,他还抱姐姐撒娇呢。”
这一点张显倒不是很意外,毕竟也不是没见过他接言真电话的时候紧张的模样,不过他更好奇言真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能把言执吃得这么死。
他问:“真有那么漂亮?”
尹拓闻言默了一下,似在回忆。
老实讲,当时言执在旁边盯着,他都不敢仔细看言真的脸,只晓得她穿了件黑色的大衣,下面配双长筒马靴,身材纤瘦高挑,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飒爽,那张素面朝天的脸即便没有妆点,也挑不出任何明显的瑕疵。
尤其是那双细长的眉眼,清淡的褐色眸子微微扫你一眼,就是一阵凉风拂面。
尹拓回忆着回忆着,不由开始咂嘴:“啧,不光是漂亮。嗯,是气质、气质你懂么?你光看言执是个什么人,在她面前又是个什么样,就知道了。简单点说,咱俩在她面前,都是弟弟。”
张显明摆着不信:“有这么玄乎?”
“你就看阿执是个什么人,在她面前是个什么样,就知道了。”尹拓摇头,一脸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表情,“你见着她就知道了。”
张显也想见啊,奈何言执一直藏着掖着的,也不肯带来店里。
尹拓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还是先做事吧兄弟。”
“啥事?”
“找梁飘兄妹出来啊。”
言真今天要去学校。
虽然是周末,但李方潮肯定会在办公室等她。
这是惯例。
每次结束一次展,她就得去李方潮那儿报个到,总结一下心得。
她可太讨厌这样的惯例了。
什么心得,能卖出去画,除了高兴难道还有别的心得?
今儿气温很低,低到言真已经从柜子里翻出了羽绒服。
她没化妆,深色的围巾遮住了她半张脸,衬得她肤色愈发冷白。厚重的羽绒服显得她人有些臃肿,但那双被长靴包裹着的细长的美腿倒是纤细得令人心疼。
下楼的时候,她低头在包里翻车钥匙,细长的眉眼微微垂着,慵懒倦怠的样子看起来更适合待在温暖的被窝里,而不是被冷风摧残。
这时有人上楼,言真没留神来人的位置,那人也像是没看见她似的,两人在半道上狠狠一撞。
言真肩头一痛,背包脱了手,从台阶上滚下去,里头的东西洒了一地。
她皱了下眉头快步去捡,撞了她的人也跟着一块儿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是个女孩子。
穿着并不合体的棒球服外套,巴掌大的小脸瘦到脱相,倒衬得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格外大。
她将地上的本子还给言真,言真随手塞进包里。
两人同时起身,那女孩比言真矮半头。
她没有立刻继续上楼,而是定定地看着言真。
“姐姐,你真漂亮。”她说。
言真一顿,多看了她两眼,道了声“谢谢。”便转身接着下楼。
一直到坐进车里,她才忽然发觉那个女声有点耳熟。
好像在哪听过?
想不太起来。
侧身扣安全带的时候,瞥见扶手箱上散落的几点烟灰。
她一怔。
昨夜车内昏暗的景象再度浮现到眼前。
少年诡魅的面容,晦暗又闪亮的黑眸,吞云吐雾时车内弥漫的暧昧……
心头又开始隐隐发烫。
言真回过神来,立刻降下车窗,待冷风吹散脸上那阵异常的热,她深呼吸两下,发动了引擎。
居民楼上,有双眼睛一直看着言真的车子开走,才转头下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