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缎店的伙计正忙着整理货架,眼角余光瞥到两人进门,但见其衣冠不整,便顾自整理东西,也没上去招呼。褚云羲目中无人一般,径直闯到埋头算账的掌柜跟前,沉声道:“取两套已做好的外衣来,要一男一女穿的。”
掌柜闻言一惊,抬头纳罕道:“小哥眼生得很,好像没在我这里量过尺寸……”
“急用,不必啰嗦。”褚云羲截断他的话语,拽过棠瑶手里的包裹,重重搁在柜面,“有就拿出来,我自会付双倍价钱。”
掌柜被他气势所震慑,忙呼唤伙计去后面取两身衣衫出来。
柜台前的棠瑶心急如焚,虽背对门口,眼角余光始终往外探看。不多时,伙计抱着两套崭新的衣衫出来,交给了掌柜。
“这是对面街上李家早就定制好的,只因前段时间遭遇圣上驾崩,所以还没给送去……”掌柜犹豫着打量褚云羲,他随意翻起衣衫看了看,迅疾将底下一套短袄襦裙抛到棠瑶怀里,低声道:“去里面换好。”
她一愣,却也无暇多问,转身进入里屋。
这一套衣裙大小倒也算合身,湖蓝双枝花锦缎短袄衬着黛青连珠纹马面裙,原先的主人应该也是年轻女子。她一边脱换衣衫,一边又凝听外面动静,生怕巡城卫兵闯进店铺。
急急忙忙穿戴整齐,才想推门出去,却听外面脚步声杂乱,随即传来高声喝问:“有没有看到一男一女?男的穿白衣持长刀,女的也是衣衫凌乱,一副逃难模样。”
棠瑶心头一跳,隔着门屏息不敢出声,却听掌柜谦卑应答:“禀校尉,小店才开门不久,只有这一位客人……”
她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往外张望,隐约可见数名头戴青黑帽儿盔,身着圆领甲的卫士正站在店堂中,却望不到褚云羲身在何处。
“单独一人?”挎着腰刀的巡城校尉缓缓转过身去,“大清早的来这里做什么?”
“来绸缎店里,自然是看衣料了。”褚云羲的声音从侧边传来,散漫之间又含着倨傲。
校尉打量一番,举步上前:“看你衣着华贵,应是富家子弟,却为何不差遣下人出来买东西?”
“昨夜在外留宿,清早准备回家,路过这店铺随意进来看看而已。”他淡淡说罢,反过来问道,“校尉是隶属哪一营的?”
那校尉怔了怔,下意识问:“你问这作甚?”
“没什么,问问罢了,说不定我还认识你营中官长。”褚云羲越是云淡风轻,那校尉倒是摸不透他的身份,匆匆扫视一遍店内并无发现,便也不再盘问,带着手下迈出了店铺。
门后的棠瑶这才松了口气,耳听得褚云羲唤了声“出来”,便轻轻推开小门。
他正倚坐于临窗黄花梨圈椅间,身着杏白云纹道袍,大袖宽襟,蕴藏风华。身侧满满一架碧翠绛红绫罗绸缎,反衬得人似出云月,皎皎无瑕。
掌柜连连拱手:“小官人,我方才可算是没多嘴。”
褚云羲睨了他一眼,反手自绫罗绸缎堆里抽出那柄抢夺而来的长刀,顺手扯过一匹青缎,将刀紧紧缠绕。
“我晓得。哪里有马车,帮我去寻一辆来。”他从棠瑶的那个包裹里随手摸出一支云头凤纹镶宝钗,推到掌柜近前。
那掌柜小心翼翼取过金钗,背转身掂量细看,竟果然是赤金精工锻造,忙将宝钗揣入怀里,吩咐伙计将自家店铺后面停着的马车驱来。而他自己则站到门口放风,生怕那几个巡城卫兵再折返过来。
店铺内褚云羲转身要走,棠瑶靠近他身侧,轻声道:“您刚才就不怕那掌柜和盘托出?”
褚云羲淡淡道:“长刀就在我身旁,情形不对抽出就动手,他能不惧怕?再说我进店就让他知晓包裹里有贵重物件,商人无利不贪,把我供出去有何益处?”
棠瑶嗤笑一声:“那要不是先前我把身上首饰拆下来藏好,您刚才还能用这招数?现在可知道有钱的好处了?”
“伺机而动,因地而异,我还不懂这道理?”褚云羲面不改色毫无惭愧,上下打量她几眼,不咸不淡道,“眼下你准备去哪里?”
“我?自然想要赶紧离开京城,这里多危险!”棠瑶顿了顿,又反问道,“那您呢?没进皇宫就在城门口惹出是非,现在还能进宫去?”
“……我自有打算!”褚云羲肃着脸咳了一声,走到店门口总觉过于暴露行藏,又问站在门外的掌柜,“有无遮阳帷帽?”
“有!”掌柜忙回去翻寻,很快找出崭新黑毡大帽,递到他面前。褚云羲一眼望到取代帽带的艳丽串珠,皱着眉反问:“别的没有了?国丧未过,再加上这种鲜红颜色怎么戴的出去?”
掌柜讶然道:“时兴多时的大帽,您没见过?小官人是外地进京来的吧?要不是遭逢国丧,咱们京城里满街尽是穿红戴绿的少年郎,个个风流倜傥!”
褚云羲面色一异,隐忍着接过大帽戴上。一旁的棠瑶瞥望过去,但见那朱红珊瑚帽珠摇摇晃晃悬于白襟之上,明艳亮彩,倒是让他在英朗之余又显珠玉姿色。
然而褚云羲却浑身不适。
“真正是浮华奢侈,世风日下!”他压低声音骂了一句,按下帽檐登上车头,回头一看,棠瑶正窃笑着坐上马车。
他更觉郁闷难抒,只得重重扬起鞭子,驱驰着马车便往前直行。
棠瑶坐于车内,靠着窗子往外望。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前已有多人等待,排满泥人的货架前则挤满叫嚷的孩童,噔噔地骡马车来,呼喝着卖果担往,叫卖声闲谈声扯着嗓子的骂声小儿的哭闹声皆融汇起伏,充盈朝阳之下,沸腾欢畅,烟火十足。
对于京城平民百姓而言,崇德帝驾崩并不意味着天塌地陷,边关战火纷飞也未曾影响到皇城内外。他们虽不能宴饮欢聚,日复一日的生活却还在继续。
而对于棠瑶来说,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尽管喧闹杂乱甚至夹着尘土微扬,却在不经意间令她忆及幼年。
充满泥土气息,青草味道的幼年。
一声马嘶,车辆停靠路边,她微微撩起帘子,见褚云羲侧身向行人打听着什么,过了片刻,他又扬鞭继续前行。
“您到底要去哪里?”棠瑶提心吊胆问道。
“北安门。”他头也不回,只望着前方。
棠瑶惊骇道:“是紫禁城宫门?您就算不想想我的安危,也要替自己打算一下啊,刚刚在城门口生事,惹来官兵追捕。原本您的经历就不会被人相信,现在再去宫门口,那人家还能放您进去?”
“我没那么莽撞。”他沉着脸,似乎觉得自己被小瞧了。
棠瑶顿滞一下,不甘心地问道:“那您到底要去宫门那里做什么?”
“很多事情,需得先问个清楚。”
棠瑶怔了怔:“比如?”
褚云羲抬起下颌,轻轻呼出一口气:“五十七年前的旧事。”
地安门乃皇城北垣正门,隔着甚远便可望到恢弘景象。
阔道通天,值楼延展,中间两小一大的城门皆是朱漆金钉,巍巍赫赫。因其内便是大内禁廷,这四周全无俗民往来,唯有神风凛凛的铁甲卫士持刀而立,令人望之生畏。
褚云羲慢慢将马车停靠在道边树影下,坐在车头望着远处的地安城城门。
宽大帽檐挡住了阳光,远处赭红横延,煊赫沉肃。原本在他看来,宫城只为了隔绝侵扰,拱卫紫宸,如今这横亘红城与巍峨宫门却将他阻隔在外,不得入内。
着实可笑又可悲。
他褚云羲的皇城分明伫立于江流奔涌青山掩映的金陵古城,那里春暖杏花开,夏凉流萤飞,秋来谷金澄,冬临微雪簌。
紫金山层峦苍翠,秦淮河潺潺宛转。他以为定都于金陵的皇朝必定国祚绵长,谁能想到噩梦醒来,一夜间天翻地覆,就连国都亦被迁移至此。
千里之外的北平府成了现在的国都,天高地远,风尘扬扬,就连每个人说话的口音也完全变了样。
褚云羲盯着那紧闭的城门,半晌没有出声。
棠瑶同样透过帘子望着那城墙,心绪亦难言复杂。不久前还在宫中焦灼不安,谁能料到事情突变,一夜间入了陵寝又莫名出来,如今她不得不躲在车中,唯恐被皇宫中出来的人发现。
“你可知道内监何时会出来?”褚云羲忽然低声问。
“内监?”棠瑶撩起帘子一角,偷偷问道,“您要找他们做什么?”
“谁让你白白在宫中待过,却一问三不知?现如今只有向这些人才可能打听到宫中旧事。”
棠瑶恍然:“也对,京城百姓也未必真正了解宫中事情。陛下是想问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若能再问到当年朕的旧部还剩哪些,也好定下下一步安排。”褚云羲扬了扬下颌,朝着宫门道,“方才问过行人,北安门内就是内官监、司礼监等处。朕在南京时,内监们会持腰牌出入宫城办事采买,却不清楚这里的规矩……”
棠瑶明白过来,却不由沉了沉眉:“我在长春宫的时候,确实听说过内监有时候会出去采买,还会帮宫女们捎带东西,但要问到底哪一天,倒没有准数……”
“……就知道问你也是白费。”褚云羲喟叹一声,调转马头往回行了一程,见道旁有分岔出去的巷子,便将马车驶了进去。
“要在这里等?”棠瑶倒没在意他的态度,隔着窗子问。
褚云羲只应了一声,闷闷地屈膝踏在车板上,只遥望城门,再也没说话。
这一等却等了许久。
之前从右安门奔逃过大半个北京城,经过改装换车,来到此处已花了不少时间。棠瑶一直以来紧张了许久,现在才稍稍得以停歇,这才想到自从被强行送入陵寝后,直至现在一天一夜竟是粒米未进。只在进城途中,承蒙老汉好心相赠,吃了两个山果,否则怕是早就要饿昏了。
云移影动,日光渐淡,就连守城的铁甲卫士都轮换了班次,城门却始终没有开启的迹象。
她又饿又渴,浑身无力,伏在窗边,却又不敢出声。正恍惚之际,忽听得远处数声沉响,不禁精神一震。
透过纱帘,果见那北安门右侧小门已经打开,有一名身穿素服的内侍肩后背着竹筐,正往这边行来。
褚云羲亦盯着那个身影。
眼见那人渐渐走近,他盘算了一下,很快撩起帘子钻入车内。棠瑶没想到他突然闯进,惊愕之下往后一退,他却冷淡地看了看她,低声道:“朕只是不想被他们注意到!”
她靠在角落恹恹无力,也没心思与他较劲。
褚云羲并不在意她的异样,只是隔窗注视外面,直至那内侍背影即将消失于大道尽头,方才钻出车子,扬鞭朝着那处驰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