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飨之后, 青槿亲自送董氏回家。
举办宴飨的地方距离张家的宅子近,也没有乘坐马车,两人就这样并排的走着, 身后跟着墨玉和照顾董氏的丫鬟小青。
董氏沉默了许久, 突然对青槿道:“夫人想听听我的事情吗?”
青槿道:“你若愿意说, 我就听着。你若不想说,不说也没有关系的。”
董氏弯了弯嘴角,有些自嘲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出口的,我的确是出身于烟柳之地。”
“小时候, 我家跟尉哥是邻居, 他比我大上四岁。我祖父家做点小买卖, 家里有点小财,但偏只生了我娘一个女儿。后来, 我祖父不想家产旁落, 就给我娘招婿, 我爹家贫, 就入赘了我家。这世上愿意上门入赘的男人, 有几个是好的。我祖父走后, 我娘当家,我娘擅理家,钱财又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爹那时候吃喝都得靠着我娘, 倒也还算听话。可偏偏, 我娘也只生了我一个, 没能生下儿子来。”
“我娘身体不好, 在我十一岁左右的时候, 她见自己身体快不行了, 给我定了门亲事,就是我邻居的大哥哥张尉。他家原本也是殷实之家,只是后面因故落魄,家中也仅剩下他一人,但他人很好,我娘看中他的为人,不计较他家贫。但是我娘病重,定亲礼还没走完,她就撒手人寰了。我娘死后,家中我爹掌财,他不擅经营,又是个游手好闲之人,等我出了孝,家中资财已经所剩无几。后来张尉上门提亲,我爹嫌他家贫故意为难,一开始非要让他拿出二百两聘礼才肯认这门亲事,他没说什么,离开了半年,我也不知道他从何处凑来的银子,但总之是带回了足数的银子,但我爹又反悔,非说要一千两聘礼了。张尉与我爹说理不成,无奈之下,他便让我等他两年,他说他一定把这一千两挣回来,然后娶我回家。”
“可是两年的时间,足以发生很多的事情了。这两年里,我爹沾上了赌,不仅将家中银钱全部输光了,还欠了外面许多的债。追债的人跑到了家里来,跟他说再不还钱就要断掉他一只手。他不想断手,就指着我说,他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他用女儿来抵债。我就这样,被自己的亲爹给卖了。”
“我被转手卖进了青楼里,一开始我不愿意,逃过,寻死过。但是鸨母最知道怎么熬我们这样的人的性子,我遭过很多的毒打,也受过很多其他的苦。后来,我就认命了……”
说着有些自嘲的笑了一下:“也是我贪生怕死,我寻死过一次不成之后,后来就再也不想死了,我还是惜命。鸨母将我□□好了之后,就让我开始挂牌迎客。落入那种地方,也没有什么好名声。后来我爹还来找过我,我以为他对我心里多少有点愧疚,但是没有,他指责我没有以死保清白,让他也被人笑话。”
“你说可不可笑,他将我卖了,我被迫进了那种地方,他却嫌我连累得他被人笑话。”
青槿已经有些听不下去她的那些遭遇,她没想到这世上有这样畜生的父亲。她想起了庄家出事之后,她和姐姐、母亲遭遇的那些,所以她能感同身受董氏所遭遇的那些痛苦。
她转过头来,伸出双手握住了董氏的手,对流着泪的董氏道:“嫂子,这些都已经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董氏抿了抿唇,有眼泪流进嘴里,咸咸的,她继续道:“后来,我在那里迎客,因为长得好,客人多,赚的钱也多,我爹便又没脸没皮的总是上门找我要钱,不给便要闹,骂我是不要脸的娼妇。后来有个上京来的客商,见我颇有姿色,说要赎我回家做妾。我想做妾好啊,做妾也比在这里强,也不用被我爹闹。后来我就跟这个客商走了,他说他带的银钱不足,我甚至把自己的体己全部给了他,让他去给我赎身。但是他带着我去了上京之后,转手又将我卖进了青楼里,然后带着我剩余的银钱逃之夭夭。之后我便不信任何人了,任何人说要给我赎身,我都不信,我就这样在那里待了很多年,久到我自己都以为我天生就干这个的了。”
“我不知道我被我爹卖了之后,张尉有没有回去找过我,我想大约是找过的,他一向守诺言。后来,那年我们与西梁打仗打了胜仗,大人和尉哥班师回朝,我从客人那里听到他的名字。一开始我也没敢想真的会是他,总以为是同名之人,但心中又总还有一些期望。我站在人群里,看着他坐在马上,春风得意,满面风光。他与我一样都已经上了年纪,再不是那个会跪在我家门前求我爹的少年,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人总是贪心,我见了他第一面,心想只见这一面就应当满足了。可是见了第一面之后,就忍不住还想见他第二面。我偷偷去他住的地方,想看他最后一眼。后来不小心被他发现,我逃走,却被他追了上来。”
“他说他找了我很多年,可是一直找不到,他问我这些年都去了哪里。他说他把我爹给宰了,他把那个畜生给宰了,但还是问不出我去了哪里。他说他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娶妻,他答应过要娶我所以不愿意娶别人,他让我跟他回家。”
“他给我赎了身,说要娶我为妻。但他是英雄啊,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怎能有我这样的妻子。我这样的人,如果知道羞耻,便知道不应该再与他有什么交集,但我最后还是忍不住贪心……”
“我说他要是怜惜我,就让我当个婢子跟在他身边,再不要提成亲的事情,不然我就不跟他走了。后来我们就各退了一步,他纳我为妾,带我回了雍州。他是个好人,这五六年,纳了我为妾后,却也再没想着要娶妻。”
青槿伸手抱住董氏,眼睛含着泪,哽咽着道:“都过去了,嫂子,过去的事情都不要再想了,接下来的都会是好日子。”
董氏闭了闭眼睛,豆大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或许许多事情她压抑在心里,她也想要有一个流出口。
她伸手抱住青槿,嘴唇都在颤抖:“夫人,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样的人不应该活着,是不是也觉得我没有以死守清白,是不知廉耻。”
“不是的。”她连忙放开董氏,认真而严肃的看着她道:“任何时候,生命都是最重要的。如果命没有了,要贞洁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让别人夸你一句吗?活着,才有一切。”
董氏仍旧是流着泪:“我虽然沦落风尘,但那并非是我本意,我没有自甘堕落,我只是想活着而已,我,我并不是别人说的那样,那样……我的身体脏了,但我的心是清白的。”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那是你的苦难,不是你的错。别人因你的苦难嘲笑你厌恶你,是别人不对,而不是你错了。”
董氏眼睛流着泪,脸上却笑了一下:“夫人,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和尉哥说同样的话的人。”
“我以前总是怨恨老天爷对我不公,恨他看不见我的苦难,恨它不救我。可是它让我遇见尉哥,我又觉得他对我还是有些善意的。”
“张大哥,他是个值得令人敬佩的男人。”
青槿钦佩张尉,若是她遭遇这样的事情,她都不敢保证孟季廷愿意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董氏点了点头,她这后半生,真的是在重新遇见他的时候,才觉得有了盼头。
青槿拉着她的手道:“外面风大,我们回去吧。”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青槿又道:“姐姐如果愿意,以后常来我这里坐一坐。我和姐姐投缘,姐姐也正好陪我说话。”
不知不觉间,青槿对她的称呼已经改了口,从“嫂子”改口为“姐姐”。
董氏有些感动,知道她是真心同情她,而非惺惺作态。
但她没有答应青槿,越是对她好的人,她越是怕给人家带去麻烦。
青槿又转过头来笑着对她道:“没事的,他们还不敢说我的闲话。”
青槿将董氏送回家中之后,才回了指挥使府。
晚上躺在床上,青槿跟孟季廷说了董氏的事情,然后趴在他的胸口,看着他问道:“要是我遭遇和董姐姐一样的事情,爷会不会做到张大哥那样?”
孟季廷伸手捏着她垂落下来的头发,刚想张口,却又被青槿打断道:“爷可千万别跟我说,你一定不会让我遭遇这种事这样的话,这种回答就是在回避问题。”
“我本就不会让你遭遇这些。”
青槿直接忽略他的话,继续说道:“嗯,让我来猜一猜爷会怎么做。爷应该还是会将我带回来,但大约也就将我养在外面,请些人伺候我,让我锦衣玉食,多给我一些财宝,然后和我生两个孩子,说不定还会为了让孩子有个正经名份,把孩子抱回府里记在别人名下,孩子也不给我养,顶多抱来偶尔让我看一看。再好一些,也就是纳我为妾,将我放在后院,待遇同上。但爷肯定做不到像张大哥一样,会想着娶我为妻,或者虽然纳我为妾,却不再娶妻。”
孟季廷道:“但你得承认,若真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样的安排对你才是最好的。我的妻子,需要担负宗妇的职责,孟家又处于朝野内外众人视线的中心。若你背负着这样的出身成为我的妻子,你在外走动,闲言碎语是杀人的刀,那些目光和嫌恶迟早会将你压垮,你承受不了。反而我将你纳为妾室放在后院,你有我的守护,不用去听那些闲言碎语,日子才能过得安稳和轻松。就像如今的董氏,她就只是张尉的妾室,周遭的闲人碎语和他人避之不及的态度,就已经令她不堪重负,你想过若她真的成了张尉的妻子,这种压力只会更甚。”
孟季廷揽着她的腰,看着她认真道:“就像当初你以我丫鬟的身份,也成为不了我的妻子。我的正妻需要在外走动,你没办法长久的承受周围的人对你的轻视,也有人会无法忍受你这样出身的人做着我孟季廷的妻子,他们会想取而代之,让你为妻,便是令你处于危险的境地。”
“你虽为我的妾室,但这几年我们过得跟夫妻也没什么两样。只要我真心实意的待你,正妻的名份并没有这么重要。”
青槿呵了一声:“爷,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个人太过理智,包括感情的事情。”
真正的深爱本就应该是带着冲动的,就像张尉会不顾一切想要娶董氏为妻一样。能理性的计较得失,本就代表了感情不够。且也就他身为男人,才会觉得名份不重要。
她相信他喜欢她,但这份喜欢考虑了太多的利益得失,也就显得没有那么珍贵了。
青槿拨开他的手,从他身上下来背过身去,拉着被子盖住自己。
孟季廷从身后抱住她,问她道:“生气了?”
青槿闭上眼睛,不再与他说话。
天气越来越凉,这里的冬天跟上京有许多不同,干冷干冷的,那风吹过来,仿佛能把人脸上的皮肤都吹开裂了似的。
孟毓心如今跟着秦茹练武,孟季廷现在喜欢随时随地把孟承雍带在身边教,这两孩子现在都不大需要青槿费心。就是孟承业越来越淘气,有时候闹得令青槿头痛。这里孩子多,他鬼主意最多,别的孩子爱跟他玩,很快就成了那群小萝卜头中的孩子王,天天领着人上梁揭瓦,然后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回来。
这日,孟季廷和张尉等人要去查看神武军的各处布防,顺便将孟承雍也带上了,出发之前跟青槿说了大约要三四天后回来。
青槿气消得快,那天晚上的话让她生了两天闷气跟孟季廷冷战了两天之后,孟季廷哄了她两天,青槿也就当这件事过去了。她身边有太多人要顾,有些事情她也计较不起。
她点着头叮嘱孟季廷道:“爷小心些,我知道爷想要历练雍儿,但他毕竟年纪还小,您照顾着他点,别让他受伤。”
“我知道。”说着亲了亲她的额头,又道:“我们会早点回来。”
孟季廷走后一日,青槿带着孟承业睡,结果晚上刚刚躺下,突然听到远处的军营突然吹起了号角声。
青槿急忙坐了起来,问墨玉道:“外面怎么回事?”
墨玉进来对她道:“好像说是有西梁人侵扰,吹号角是让将士准备迎战。”
青槿第一次遭遇这样的事情,偏偏孟季廷又不在,连忙起身穿了衣服走到门口。
纯钧恰巧在外面,见青槿着急,连忙让她放心道:“姨娘,没事的,只不过一小撮西梁兵装成盗匪侵扰边境,这是每年都常有的事情,不是什么大事,将士们知道怎么迎战,不用担心。”
青槿这才松了一口气,她以为是西梁整队兵马过来了。
不远处,秦云领着一群跟他一般大小的小子跑了过来,一人手上拿了一件武器,一边冲一边喊道:“西梁蛮夷来犯了,走,我们抄家伙干他们去。”
结果却被纯钧瞪着呵斥住了:“你们这群小子想干嘛,赶紧给我回去,不要命啦。”
秦云道:“我们去帮忙。”
“你们别去帮倒忙就不错了,你们一个个都没有练过,知道怎么配合怎么打仗吗?你们去了,将士们除了要应付西梁人,还得保护你们。”
秦云仍是有些不满,道:“我们不用保护。”
“总之不准去,否则我告诉你们父母,让他们揍你们。”
孟毓心此时也起来了,站在青槿身边,手里还带着她的红缨枪,刚刚看到秦云要去帮忙打仗,有些跃跃欲试也想跟着去,结果一见秦云他们被纯钧呵斥住了,心下顿时跟着失望起来。
秦云等人被纯钧一个一个赶回了家之后,跟着秦茹又走了过来,手里拿了一把剑,笑着对门口的孟毓心道:“走,心儿,我带你去看看怎么打西梁人去。”
孟毓心听后顿时脸上开怀了起来,跑去了秦茹身边。
纯钧一见这位祖宗,顿时无奈道:“我说姑奶奶,您要去自己去行不行,反正你功夫好也用不着别人担心,咱大小姐千金之躯,要是伤了,等大人回来能活剐了我们。”
秦茹抱起了孟毓心,闻言回身对纯钧和青槿道:“放心,我一定半根寒毛都不少的将她带回来。”,说完便已经带着人走了。
孟承业跟着跑去:“我也去,我也去打坏人……”结果被青槿给抓了回来。
青槿见纯钧急得想追上去,对他道:“你让她去吧,秦茹会保护好她的。”
“姨娘,怎么您也这么说。”
被人抓住的孟承业不满道:“姐姐可以去,怎么不让我去。”
青槿低头摸了摸他的脑袋,笑得非常温柔道:“没办法,你爹爹说你不能去,你爹爹的话我也不敢不听。”
青槿在儿子面前给孟季廷挖完了坑,然后便让人抱着他重新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