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槿站在镜子前,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青色的圆领袍,穿皂靴,腰上系腰带,头发梳成一个髻被包在交角幞头帽里。
青槿十分不习惯这样的穿着, 忍不住去调整领子和帽子, 有些不明白的问:“爷, 我为何要穿成这样?我就以你丫鬟的身份跟着你进宫不成吗,非要打扮成侍从的模样。”
孟季廷抱着手站在她身后打量她,道:“让你穿你就穿就是。”心里却想,穿上随从的衣服看起来也不像男人, 女人娇弱的骨架与男人粗狂的身形总是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好在她身量还算高。
但带一个随从进宫,要比带一个丫鬟进宫要更不引人注目些。
换好了衣裳, 孟季廷对她道:“走吧。”
出了国公府, 孟季廷扶着她上了马车,然后与她交代进宫后的事宜:“进宫后,我要先去勤政殿面圣, 你需要殿外等我一会。在宫里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到处乱走,别人问你什么也不要回答。进福宁宫之前,别人给你吃的喝的东西也不要碰……”
青槿点了点头, 道:“好。”
两人在皇宫大门前下了马车, 孟季廷将手里的佩剑交给了纯钧, 走到宫门口前, 又给守门的禁卫看了宫牌, 然后便领着青槿步行进了皇宫里面。
青槿垂手跟在孟季廷的身后, 将孟季廷的叮嘱铭记于心, 一眼都不敢多往别处看。
路上偶尔有侍卫见到孟季廷,会停下来向他行礼问安,孟季廷也仅是点了点头便走过去了。
两人先到了皇帝处理政务的勤政殿外,孟季廷对青槿道:“你在殿外等我。”
青槿点了点头,看着孟季廷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然后进了殿里。
孟季廷走后,旁边果然有内侍笑着与她搭话,道:“第一次见世子爷带随从入宫,你叫什么名字?”
青槿站在旁边,礼貌的对他笑了笑,却不说话。
那人又问起“你是国公府的人还是世子爷从军中带回来的亲随?”、“看你年纪不大,跟着世子爷多久了?”、“第一次进宫吧?是不是有些紧张?”等等之类的话。
之后见她像闷嘴葫芦似的什么也不答,也不介意,又道:“孟大人面圣恐怕还要有一会,外面热,旁边耳房有休息的地方,我带你去那边先休息一会,等孟大人出来了再叫你。”
青槿摇了摇头,道:“谢谢大人,我就在这边站着等我们家世子爷。”
那内侍仿佛对她十分好奇,最后打量了她一番,又笑道:“咦,我看你这身量,不像是随从倒像是侍女,你莫不是女的扮成男的。”
青槿心中微有些忐忑,但仍是不回答他的话。
那内侍又故意盯了她一会,见她仍是稳稳的站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慌张,便笑了笑,转过头去。
孟季廷进去了大约一刻钟便出来了,那内侍笑着对孟季廷打了个招呼:“孟大人,您慢走!”
孟季廷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对青槿道:“走吧。”
那内侍看着他们两人走远,这才进了勤政殿,对皇帝行了礼。
皇帝正坐在上首的一张大案前批折子,随口问他:“孟卿带了什么人进宫来?”
内侍道:“穿着随从的衣裳,看起来倒是个姑娘。”说着又笑了下:“那模样瞧起来,与庄娘娘倒是有几分相似。”
皇帝“哦”了一声,想起了去年在灵山寺看到的那名女子的背影,却并不说话。
到了福宁宫,门口的宫人将他们迎了进来。
孟德妃正坐在殿中的矮榻前,前面放了婴儿的摇篮床,里面躺着仅有四个月大的二公主。
青槿这是自这位这位大小姐进宫以后,第一次见到她。
她穿着精致华美的衣裳,绛紫色绣牡丹纹的大袖衣,紫色的披帛,脖子上戴着的珍珠项链,发髻上戴精致的花冠,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除了气质比未出阁时更加的雍容尊贵外,与从前并无变化。
青槿跪下来给她行礼:“见过娘娘,娘娘大安。”
孟德妃将目光从摇篮床中的婴孩身上转过来,放射到她的身上,除了微蹙了一下眉之外,并无多的情绪。
“起来吧。”她道。
她甚至不用别人向她解释,便知道兄长带她进宫来做什么,对身边的一个宫人道:“带她去西配殿见庄娘娘。”
宫人对她道了声是,然后走过来对青槿做请的姿势:“姑娘请随我来。”
青槿看了孟季廷一眼,他对她点了点头,温声道:“去吧。”
等人走后,孟德妃挥了挥手让殿中的宫人都出去,然后对兄长解释道:“皇上拨了福宁宫旁边的庆元宫给青樱住,现在那边还在收拾,所以青樱暂时住在我宫里。”
说着又叹道:“哥哥可真宠青槿。”
孟季廷皱了皱眉,站着一时没有说话。
孟德妃微微转过身来,又看着孟季廷道:“哥哥,这是你外甥女,她出生后你还没抱过她吧?你不过来抱抱她吗?”
孟季廷走过去坐到摇篮床旁边的椅子上,伸手碰了碰小公主的脸。孩子正睡着,怕吵醒她,他便没有抱她。
孟德妃垂着眼,继续看着自己的女儿,接着道:“我们福蕙可爱吧?她没出生的时候,我希望我能生位皇子。她出生以后,我每日看着她柔嫩的脸,才觉得,是皇子是公主有什么关系呢?她是我的骨血啊,我爱她。”
“我知道今天哥哥想和我说什么,定又要说我沉不住气,为什么要顺从皇上的心思,让青樱为妃。”
孟季廷没说话,只听孟德妃接着说。
“福蕙被抱走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和皇后一向不合,皇上偏偏把福蕙抱到皇后宫里,他想要什么,他想逼我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后来传出福蕙在皇后宫里病了,你让我怎么沉得住气?……我有一天晚上做梦,甚至梦到我的福蕙被人投到了井里,我伸手去捞,却怎么也捞不上来,我被那梦吓得病倒了……”
孟德妃的眼眶微微湿润,却又不想在兄长面前表现得太过柔弱,于是忍住泪。
“哥哥或又要说,有孟家在,皇后不敢对福蕙怎么样。可是一个母亲,我怎么敢去赌皇后不会对福蕙怎么样。若是皇后非要不顾一切对福蕙不利,就算事后把皇后杀了,把她符家千刀万剐,可是又有什么用。”
“哥哥现在还没有孩子,听说嫂嫂如今也怀有身孕了,等以后哥哥当了父亲,就能明白我的心情了……”
“何况皇上想要青樱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雷霆君恩,是我想避开就能避开吗?……我已经什么都不想了,他想要的女人我给他,只要他把我的福蕙还回来……”
那天他和崔婕妤一里一外的演那一出,不就是对她想送青樱出宫表示不满,顺便强留下青樱。
孟季廷心中虽觉得这个妹妹不够争气,但看着她的样子又可怜她,对她道:“罢了,事已至此,说再多已无意义。既是你主动让青樱侍奉的皇上,你便好好善待她。你和她有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她的兄妹又在孟家,皇上宠她总好过宠别人。”
孟德妃却微微撇过头去,用手挡住眼睛,微哽着对孟季廷道:“我不知道,我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和她相处。我心里有时候恨她,我心知不是她的错,可有时候还是恨她让皇上念念不忘。她本不愿侍奉皇上,是我用她青松和青槿的命逼她,她现在心中肯定也恨极了我……”
她们虽是主仆,但她们自小一起长大。她从小陪着她一起读书习字,她们什么话都谈,她帮她做她不耐的女红应付母亲,她为她遮掩她做的一些小坏事,甚至替她出一些坏点子,她们一直形影不离……她是她的丫鬟,可她也把她看做朋友和姐妹。从前她们之间的关系,甚至比她和燕娴更加亲近。
但是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孟德妃终于有些忍不住,扑到兄长的怀里:“哥哥,我后悔了,我从前不该不听你的话……”
她怎么就信了皇帝是真心爱她的,她以为哪怕他是为了孟家的支持接近她,他心里至少是有她的。
在他说他娶符氏只是权宜之计,是先帝圣旨赐婚他不得不娶的时候,她就该知道他是在骗他。
孟季廷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脑袋。
另外一边,西配殿里。
青槿随着宫人走进殿中,然后便看到了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姐姐。
她穿了月青色的对襟襦裙和抹衣,外面是宽袖长褙子,身披披帛,头上梳髻,插着简单的几支但名贵的钗簪。
青槿三年多来,第一次看到姐姐,她几乎想落下泪来。
青樱听到宫人请安的声音,转过头来,看到和宫人一起跪在地上行礼的青槿,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槿儿……”
青樱连忙跑过来蹲下去,将她扶了起来。
“你,你怎么会进宫来?”
站在她旁边的宫人知趣,挥了挥手带着屋里所有的宫人出去了,把寝殿的大门也关上。
青槿这才敢放松身体,目光潮湿的喊了一声“姐姐”。
“来。”
青樱扶了她一起到榻上坐下,然后才问她:“你怎么进来的。”
“我求世子爷带我进来的,他现在孟娘娘殿中。”
青樱在她说道“孟娘娘”三个字时,目光微有异样,但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对着青槿表现出来。
青樱摸了摸她的脸,笑着道:“你长高了,也长大了。”明明她进宫的时候,她还差着她半个脑袋,如今身量却已经跟她一样高了。
“你和青松在宫外好吗?姐姐一直都有些想你们。”
青槿道:“我很好,哥哥也很好。”
“那就好。”
青槿又看着她,问道:“姐姐呢,姐姐过得好吗?”
青樱将双手从她脸上放下来,目光温和:“姐姐很好啊,你看,我如今当了皇妃,从前我们想都想不到能有这样高贵的身份,是不是?”
青槿握住她的手,又喊了一声:“姐姐。”
就像有块石头一直砸她的胸口,她看着青樱,心口觉得疼,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命运好像有一条线,绑在她们的身上,无论她们如何挣扎,总是挣脱不开。
青樱将青槿抱进了怀里,又道:“姐姐还以为以后都不能再见到你了。”她为妃,此生都走不出这座皇宫。青槿想进来,却也没那么容易。
姐妹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青樱问了青槿在国公府这三四年的生活。除了不开心的事情,青槿都照实说。青槿问起姐姐在宫里的生活,青樱却只是简单的说了几句“很好”,并不愿意多说。
有些事情,与其让青樱从别人的口中,青槿宁愿自己亲自告诉她。
“……姐姐,世子爷很喜欢我,我也有些喜欢他,所以我打算以后都和他在一起。”
青樱听完没有说话,却也没有任何意外。她在这里为妃,国公府不可能不用她的亲人来牵制她。这个傻妹妹为了让她在宫里有依靠,也一定会牺牲自己的。
她怕青樱听了这个消息不开心,又说了件高兴的事,笑着道:“世子爷答应我,会给哥哥脱籍。等哥哥脱了籍,他就可以自立门户,重新把我们庄家立起来了。到时候我们把爹、我娘和你娘,还有青柏的骸骨都找回来安葬。”
青樱弯了弯嘴角,伸手抚摸着妹妹的脸。所以世子爷肯为了青樱给青柏脱籍,至少他是有几份喜欢青槿的吧,这样她以后的日子是不是就会好过一些,她的愧疚是不是也会少一些。
青樱叹着气道:“槿儿,姐姐是不是很没用啊?还需要你来替我担心……”
青槿摇了摇头:“没有,我是真的喜欢他……”
“他会对你好吗?”
“会的,他许诺过我的。”
“那就好。”可就算他对她的妹妹不好,她又能怎么样呢
“槿儿,姐姐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求你和青松都好好的,所以你们一定都要好好的啊。”
姐妹两人诉说了许久的话,而后青樱进到内室,从床边的暗格里找出一个匣子,重新走出来。
她站定了一会,才重新在青槿旁边坐下。她把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一枚用红绳绑着的铜钱。她把铜钱交到青槿的手里,对她道:“你把这枚铜钱带回去,还给孙良宜。”
看了看手里的铜钱,问青樱:“姐姐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的吗?”
“不必了,他会懂的。”
她又揽住青槿的肩膀,声音浅浅的:“槿儿,我最近老想起爹、娘和你娘,还有青柏,想起在江南的老家,倘若有一天……”说着顿了顿,又道:“算了,不说这些了。”
青槿感觉她的心情有些过于颓丧,正想对她说什么,这时殿外有人敲了敲柱子,对青樱道:“娘娘,皇上身边的黄内侍来传旨。”
青樱放开青槿,沉下眼去,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仪容,在榻上坐直了身体。青槿也站起来,重新垂首立到一旁。
青樱这才对外面喊道:“进来。”
进来的那名内侍,正是勤政殿外与她搭话的那位。
他进来后笑着和她点了点头,却并未说什么,也没有惊讶于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而是对青樱拱手行礼,道:“娘娘,陛下今晚过来陪您用膳,请您准备着。”
青樱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