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十七年,夏。
今年的雨水当真是多,大暑前后,阴雨绵绵,连下了几天。闷热至极,教人喘不上气来。
陇右道南连蜀及吐蕃,吐蕃建朝已有几年。因着着近几年魏与西域诸国贸易频繁,吐蕃人不断北上,试图吞并陇右道,从中牟取暴利。
从柔然到突厥,又从突厥到吐蕃,这片地界从未太平过。
陈梧在陇右道领兵。他打突厥还算老道,可吐蕃就有些力不从心。也无怪,两个民族的作战方式不同,不适应也是难免。
今年并不太平,吐蕃的战事节节败退,今夏东南沿海夏涝的愈发严重,灾民已成霍乱之势,满朝文武都有些沉重。
有风言风语说是今年是什么灾年,皇帝嘴上说着妖言惑众,转头却让柳钰带着孩子们去了庙里祈福。
李昭向来不信鬼神,这事在她眼里是无用功,还不如批几百两赈灾银有用。
夏日酷热炎炎,她不愿去感业寺爬山,却拗不过父皇,只得唉声叹气坐着闷热的轿子上了山。
因着地势,山顶也是凉爽。寺里倒不是一点趣头都没有。凡是她想玩,倒没什么是没趣儿的。
比如,柳钰与主持去大殿谈话,供桌上的贡品倒是可以吃的。
这是她幼时常办的傻事。她自小不信鬼神,这贡品卖相如此之好,放着也是坏了,不如进她的肚子。
到底是皇家寺庙,这供佛的桃又大,卖相又好,清香四溢。她虽自诩成年,再不嘴馋,可本就晒得干渴,始终移不开眼。
罢罢,吃一个罢了,又看不出来。
她如此想着,跑到佛像前拿了个桃,刚咬下一个牙印,却听木门被人打开了。
似是个洒扫的比丘尼。
李昭心里警铃大作,这桃又不能放回去,这顿骂是躲不了了。她灵机一动,干脆钻到了供桌下头。
她听那比丘尼走动一阵,在供桌前停了停,不动弹了。李昭心里惊骇一阵,把桃往手心里藏了又藏。
门外传来一个女声:“息心,这里头有个贵人,不必进去洒扫了。”
那息心似乎倒吸一口凉气,听着那女人脚步声近,她也一弯腰,藏在了供桌底下。
当然,她掀开帘子的时候,看见里面的李昭,愣了半晌。
李昭眼前显然是个小美人,她约莫十五六的年纪,一双杏眼,方额广颐,齿白唇红。她大约是带发修行,梳着个俏皮的双髻。她手上还拿着个桃,上头咬了个牙印。
两人都征愣半晌,李昭想笑,赶忙亮出自己的赃物,摇摇头表示不会供出她。息心会心一笑,弯腰躲进来了。
接着是木门被打开的声音,女人似乎探头探脑,发现无人。试探叫了一声:“息心?”无人应答。
她低声叹了一句:“奇怪。”也便走了。
两个少女掀开帘子,互相瞧着对方捂着嘴笑——哦,你也是来偷吃贡品的。
笑罢,两个人对坐啃着手上的桃。
诚然,这一辈皇子里就她一个公主,她自小见过的女子,要么是宫里的嫔妃,要么是平康坊的姐姐。突然见了这么一个同龄人,自是意兴高涨。
幸而,这息心是个自来熟,咽了嘴里的桃,便热情介绍自己道:“我法号息心,嗯……俗家姓名是乔玫,你叫我什么都好。”
李昭心知,她告知自己的俗家姓名,正是割舍不得,便道:“阿玫,好名字。我名李昭,表字彰明。”她兴冲冲地带上了刚取的字。
“李昭?”乔玫默念,旋即一笑道,“我知道你,你是朝阳公主。公主也缺贡品吃么?”
李昭不好意思一笑,道:“公主也是人呐,也馋的。”
乔玫嘿嘿笑道:“这儿的桃,的确甜的。”
两人寒暄多时,李昭方知,她确是带发修行的。话正到投机处,却见窗边一比丘尼却款款而来。
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将桃核掷到了供桌底下。
住持进来,行礼道:“公主,皇后娘娘有请。”
按理说,她这回是跟着柳钰后头来的,理应不干她什么事。要是找她,除非她偷吃供果的事败露了。
李昭跟在那尼姑后头,细细想了想最近的所作所为,除了偷吃那事,她最近实在是老实。她倒没惶恐,心里认错的稿子打了几番。
进了大殿,却见柳钰与那住持相谈甚欢。柳钰见她到了,笑道:“住持,这便是朝阳了。”
那住持四十上下,拿眼睛打量了李昭一番,道:“果真是天人之姿。”
李昭一头雾水,却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刚欲问什么,却被柳钰打断了。
柳钰似是大喜,对下头的宫婢吩咐道:“快去,把公主的床褥搬来。”
李昭呆,不是说只留一日的么?
“为何要搬我的床褥?我们不回去了?”李昭问道。
柳钰笑着回道:“你自是不回去了啊。对,忘了告诉你,我和住持商量,又比对了生辰八字,觉得你此行留下为国祈福最宜。”
留下。为国祈福。每一个消息都如同一道巨雷,劈得李昭发晕。
这儿的比丘尼个个都苦大仇深活像人欠了她们几百两,而且一个娱乐活动都没有,她疯了才会乐意留在这!
她嘴角抽动了几下,道:“娘娘,我不想在这,能……”
柳钰却道:“朝阳啊,这为国祈福是件好事啊!也是清静自己的心灵……”
她反抗无效。
宫婢们速度倒快,一会儿,真把她的细软收拾上来了。夕阳西下,柳钰要下山,黄桃想着留下了侍候李昭,让那住持以“祈福要心诚”的理由打发走了。
对了,柳钰走的时候,还特意嘱咐欲哭无泪的李昭道:“在这装个样子也罢,别搞出大动静来。”
李昭眉心抽动了几下,含泪目送柳钰的车队下了山。
她的苦日子来了。
感业寺的生活说苦是苦,不苦也不苦。
好的是她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管。虽说要抄什么佛经,但柳钰都说“装个样子”,她带了点零嘴儿,贿赂了几个嘴馋的比丘尼,让人家代抄去了。
如此一来,她便很闲,每日窝在房里,也就看看书。住持实在看不下去,把给她送的粮断了,要她自己出去和那群比丘尼一块吃。
话又说到伙食方面。李昭发誓,自她出生以来,从未吃过如此清淡的饭食。
这群出家人真就一点荤腥也不沾。偏生李昭是个无肉不欢的人,看见碗里绿油油的青菜就嘴里泛苦水。
唉,这里生活实在无味,她总算知道乔玫为何要去偷吃贡品了。
正是她看着眼前的伙食一筹莫展的时候,乔玫却突然过来,分给她半个鸡蛋。
李昭惊喜一笑,乔玫却示意她莫要发声,埋头继续吃。
乔玫,着实是个妙人啊。
如此之来,一个人的出现就成了李昭现如今生活的最大盼望。
可惜,此人出现最无规律,而且见面凶险。正是李旷。
是夜,突闻院墙外头蛙鸣三声,布谷鸟叫两声,那便是李旷了。
住持不允李昭外出,可难不住她。她将墙根杂物一摆,踩着就翻了墙。院墙后是一条淙淙小溪,旷就坐在一块溪边石上。
他提了油灯,见了李昭,拎起了手里的东西,道:“你要的东西我可都带到了,烤鸡、话本、皮影、零嘴……”
她接了东西,随意找了块石头坐,赞道:“好老五!”
旷笑道:“行了,你那张嘴只有要我帮忙的时候才夸我!”
李昭一笑,却没回他。
油纸包着外酥里嫩的烧鸡,李昭吃的满嘴流油。旷不忍直视到:“你这至于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几天没吃饭了!”
李昭将将咽下一口烧鸡,擦擦嘴道:“你是不知道,我都半个月没碰过荤腥了!天知道,我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旷却一挑眉毛,笑道:“你这‘荤腥’是指……”
李昭立马意会,她笑骂道:“你这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我的意思是肉,肉!”
李旷不言,似笑非笑看她。她软了语气,道:“实不相瞒,你还是我这半个月见到的第一个活的男人……”
李旷右拳一拍左掌,道:“看,看!本性暴露了吧?!”
李昭拿手推他:“去去去,说得你比我专情多少似的。”
李旷却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嘻嘻道:“昨儿个你不在,猜猜谁来找你了?”
李昭一歪头,显然没有主意。
李旷根本却不打算卖这个关子,急急道:“季诲!居然是季诲!你太厉害了,能把这人搞定!”
李昭一笑,斜倚了那石,沉吟道:“他啊……”
李旷凑上前道:“哎,本王平日里最喜成人之美。你若是当真嫌素,我倒可以帮你引他过来。”
李昭一挑眉:“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大晚上来尼姑庵后院蝇营狗苟?”
李旷不高兴了:“你这是不信我!你看着吧,我就算绑也能把人给你绑过来!”
激将成功,李昭一笑:“我且看着!”
一会儿,半只烧鸡进了肚。李昭酒足饭饱,收拾东西准备回程。
李旷见那只烧鸡还剩半只,道:“你最好今夜吃了,否则放一夜,味就坏了。”
李昭摆手道:“里头还有朋友,给她带半只。”
李旷一拍李昭肩膀,道:“你行啊,这尼姑庵里头还能有朋友!”
李昭笑道:“她是半途出家带发修行的,估计也是和我似的被人逼来的吧。”
她又忽然想起,李旷几乎对这长安所有权贵家的八卦都信手拈来,问道:“她叫乔玫,你可认识么?”
李旷思考半晌,道:“乔玫,倒是耳熟……”忽而,他拊掌惊道:“之前王家那二郎的媳妇就是这个名!之前说是那王二又流连花丛又打妇人,乔家要和离,王二不允,当时还闹得挺大的。”
“后来没合离成,说是那乔玫投湖了?也有传言说她是躲这感业寺出家为尼了,没想到是真的……”
李昭听了这事,感触良多。她道:“我是不知她的事,所以才问你。你日后出去,不可说乔玫如何如何。”
李旷点头,道:“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