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自那日之后,总算是交卸了去绣坊的任务,改为每日到凌烟阁学习。
她这才知道,那日她所背诵的内容,正是《尚书》。
算上她,凌烟阁共有四位学生。
李暄年龄最长,因中宫嫡子年龄稍幼,遂立为皇太子。李旸行二,封为燕王,二人皆为舞象之年。李昭次之,李旷年龄最末,不过总角。
暄、旸二人并不与昭一同学习,各有主傅单独教导。李昭从未诵读过《尚书》,好在她进度稍快,没几天便与李旷持平,刘先生干脆教他们二人一同学习。
此可谓乐了李昭,苦了李旷。李昭往往早早默完了在旁边百无聊赖,旷却还在痛苦挣扎。
照李旷的话,李昭来凌烟阁可谓苦己苦人。绣坊不必默书,不必查问,静坐一下午扎几个针眼儿即可浑水摸鱼,何必来此自苦呢?
李昭啐他,放狠话道:“你若是去过绣坊一天,便不会出此狂言了。”
本为一个玩笑话,谁料到底成了真。
那是休沐的前一日,下午下学之时,李旷找到李昭,顺道带了一盘糕点。
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李昭料定李旷必有事相求,不待李旷开口,便道:“明儿个没空,得去绣坊。”
说罢正欲离开,旷一把拉住她:“好姐姐,我正是要解救你而来的!”
李昭来了兴致,问道:“何出此言?”
李旷羞怯一笑,手摸了摸鼻子:“明日,我母妃说要我去广言堂找一位池先生。”
“那多好啊,去呗。”
“不不不,没这么简单,”李旷摆摆手,“我这几天都课业都没背过,如何敢去?万一那先生与我母妃告状呢!”
“我是不会帮你打小抄的。”李昭道。
“非也,非也,”李旷澄清道,“那池先生没见过我,若是姊替我去,他也未能知晓。”
李昭起身欲走,道:“那更不行了,我擅自出宫,若东窗事发,母妃定要罚我。”
李旷又将她拉住:“若事情败露,我担全责!你若出宫,我替你去绣坊,不会使人察觉。再者,如此大好的出宫机会,你忍心放过?”
李昭思忖片刻:“容我想想。”
能逃了绣花,还能出宫玩一番,更不必担责,何乐而不为呢?
她拎过糕点,道:“明日,东侧角门见。”
第二日,李昭穿了旷的男装,拿了李旷的通行令出了宫。她不过豆蔻年华,少年人身形未开,也辨不出男女。不仔细瞧,定以为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她不是没出过宫,倒没留恋宫外热闹的街市,甩了侍婢,只身往广言堂去。
广言堂向来是大魏文人骚客、天子门生聚集、讲经论道的地方。今上算是言路广开,连带着朝堂风气也颇为向上,堂中少议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倒是史事时政、朝堂政见更为常见。
李昭进了堂内,侧耳倾听半晌,方听出今日议题是君臣之道。
前朝有右相不满皇帝政见,上奏却又不得重用,反遭贬谪,心气郁结之下,写得文章词赋,大骂为政者昏庸无道。前朝无不杀言官之祖训,帝闻之,大怒,杀其而后快。
此事在当年引发轩然大波,如今依然余温未散,以史为鉴,方知情明理。
堂中有人以此相之政见改革过激、同时蔑视君威入手,辩证为君者杀之以正朝纲的必要性。更有人从臣子角度论述,一片赤心、不得善终,声泪俱下。堂上好一阵唇枪舌剑、无火硝烟。
李昭思忖一阵,方道:“诸君,此事千古难题,并无定论,不如听小人一言。”
少年人身形未开,辨不出男女。她又声音洪亮,相貌周正,气度颇为不凡,竟也争得那群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士子暂时歇战,回头望她。
李昭清清嗓子,朗声道:“君臣相处之道应以互尊互敬、相互进取为宜。为君者并非全才全能,才需臣下辅佐;为臣者并非事事尽全,才需君上调度。”
“君者若胸有沟壑,必不信臣下越俎代庖藐视君威;臣者若一心保国,必不觉君上无用人能有失公允。反之,若君上自负多疑,臣下小肚鸡肠,必致君臣矛盾攀升。”
“此外,君臣相互进取、共创太平,此为千古共谈之佳话。若臣下桀骜而一片丹心,而君上有容人之雅量,此也不失为平衡之道。若君上寡恩多疑,然臣子不计前嫌,此亦为一桩善事。只有君臣二人全然不顾他人,才使得君臣失和、水火不容。”
有人不服,嚷道:“君者之能大于天,又岂会屈与臣子之下?”又有人道:“一片赤心又有能之臣世间几许,岂能轻易得之?”
李昭不急不缓,字字珠玑,铿锵有力道:“君者自身识得、做得为君之道,自会有名臣贤相向其靠拢;臣者识清、做好自身之事,自会得君上赏识重用。”
“至于能臣少有之事……”她好似思考片刻,才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大魏数万万臣民,就算无全能之才,还能无一技有长之才了?能得才子爱重,且取其长处使其发挥作用,此便是为君之道。”
“再者说,世间能人异士几多,大多只是身份有疑。有人善机关纵横、奇门遁甲之术,却无读写之能,无法科举取士;有人有识人做事、交际应酬之能,却身份低微、为奴为婢,所言无法上达天听;有女子有读写作文、为朝辅相之能,却不可入朝、参政议事……诸如此类,实例颇多,不再赘述。”
“用人不疑、不论出身地位,此方为贤君之道。若有贤君,必使人人得其所用,遑论奴隶、女子!”
四座皆惊,半晌竟无人应答。半晌,才有人道:“敢问这位小公子是何姓名?”
“李”字在李昭口中转了转,她突然想起自己今天穿了男装,这个姓又太过引入注目,于是改了口道:
“小生陈彰明。”
方才有些冲动行事,李昭回过味来,顿觉她此行代人前来,万不该如此张扬。悔之无用,她干脆离了人群,往楼上雅间去。
有小厮问她姓名,她道:“本王乃五皇子李旷。”
小厮拱手行礼,引李昭七拐八扭,进了略偏僻的一间偏室。
偏室熏了檀香,屏风隔了半间屋子,隐隐有琴声从那处传出。屏风内燃了灯烛,隐隐可见一男子身形剪影。
男子见她进来,起身出了屏风,李昭方见此人的真正面目。是个约莫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身长八尺有余,下颌蓄了黑须,头戴纶巾,身披鹤氅。
李昭行了个拱手礼,道:“池先生。”
池先生拱手齐眉,道:“殿下请坐,老臣翰林学士池井是也。”
“久闻先生大名,此次相约,不知有何高教。”李昭落座,方见此间竟有一镂空木窗,将楼下一览无余。
池井伸手摸了摸胡须,道:“刚听殿下高论,殿下今年不过总角之年,有此见识,已然难得。”
李昭倒有些不好意思,谦虚道:“稚子拙见,承蒙先生不弃。”
池井斟了壶热茶,慧眼如炬,直勾勾看着李昭,道:“殿下通篇论证君臣之道,莫不有鸢飞戾天之志?”
李昭让他盯得心里发毛,有种无处遁形的错觉。可她从不畏人,却大大方方对向池井的眼神。旋即摇头,笑道:“先生多想了,这皇位再如何轮,总也轮不到我。”
池井眼神微动,道:“大局未定,殿下又何必妄自菲薄。”
李昭方觉刚刚有些失言,解释道:“旷行五,非长非嫡非贤,自是希望微薄。”
池井却摇头,道:“太子、燕王如今已成相争之势,而今陛下龙体安康,河蚌相争,不定得利。”
李昭却笑:“却是先生失言了。如今太平盛世,朝政清明,皇子和睦,何来党争一说?”
池井却不言,眼中含笑看向李昭。
李昭越想越心惊,却不露怯。直至池井轻呷茶水,道:“平西军近日西征突厥,大胜而归,殿下可知?”
李昭点头:“此事全城尽知。”
“陛下要在众皇子内选一人慰军,此时殿下可知?”
李昭道:“想必定是太子殿下。”
池井摇头:“非也。”
“那是燕王?倒也未可知。”
池井又摇头:“谬论。”
李昭猜不出来,问道:“依先生高见,此事花落谁家?”
池井向前点点头,道:“正是殿下。”
……是指的李旷,还是她?
李昭笑了:“先生莫要说笑。”
池井却道:“老臣是否说笑,那日自有定论。”他说罢起身:“若是老臣猜中,殿下不如那日未时再来此处,当深明老臣之意。”
李昭仍然不信,却道:“听先生的。”
午间,李昭回了宫。
陈榕正拿着张刺绣细细观摩,道:“看看,这针脚真密,果真叫你去练是有用处的。”
李昭凑过去看,却见布上绣着朵小牡丹。倒不说多栩栩如生,反正比她强上百倍。
……旷还真去绣花了啊!
李昭的表情有些扭曲。以后都让旷来绣好了,这也算各得其所……
陈榕激动道:“这是我儿完成的第一幅作品,我得裱起来……黄桃!挂到公主的床头上,对对对,用那个金边的框子……”
她发觉有些玩过火,悄悄拽陈榕的袖子:“母妃,算了,算了……”
“怎么能算了?!对对对,就是这个,挂在正中间啊!”
……她为什么要把李旷的作品挂床头天天看啊!!
多说也无用,黄桃喜气洋洋回来了,道:“公主当真进步极大,奴婢差点以为不是她亲手所做了。”
你个知道内情的就不要煽风点火了喂!李昭脸都绿了,不停给她使眼色,黄桃一笑,退下了。
李昭蓦然问道:“母亲,你可知军演之事?”
陈榕手下动作一顿:“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就问问,那军演人员可定了?”
陈榕略微思忖一番:“这倒没定。怎么,你想去啊?”
李昭摆手道:“我就问问。母亲你觉得,李旷的可能性大不大?”
陈榕笑了:“让一个总角小儿去慰军,普天之下岂不认为皇室无人吗?”
李昭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我没啥意思,就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她就这么觉得,怎么可能是不过十三岁的李旷。
那老先生的赌注必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