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十三年夏,大暑前后,夏日炎炎。
前一日下了雨,御花园的泥地还是湿的。李昭知道那里可以抓到青蛙。
她本常和李旷来此玩耍,今日旷却不在。旷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行五,他满了十岁,由此便去凌烟阁读书。
李昭一个人在御花园踱步,倍感孤独,忽而心生一计。
她钻进种满牡丹的花圃里头,弯着腰找寻青蛙。把它们藏在袖子里,鬼鬼祟祟去了凌烟阁。
凌烟阁外有一棵巨大的梧桐,屋内放了冰鉴,最是凉快。几个宫女见了她,行礼道:“公主。”她摆摆手,那群人噤了声。
她弓着身子跑到窗边,木质的窗户悄悄开了一条缝。旷坐在旁边,听见窗户打开的吱呀声,歪头看她。她拿食指放在嘴上,要他莫要声张。
张先生的声音从缝隙里传出来,大概是什么“大战于甘,乃召六卿……”之云。单独教她的女主傅只教她《女则》《女训》,她并不知道这是哪本书。
不过这也不重要。
她伸出手,两只青蛙从她的袖中跳出来。其中一只越过旷的书案,跳到张先生背上,还发出“呱呱”的响动。张先生正背过身去板书,那青蛙趁机攀到他肩上。
旷捂着嘴笑,先生清清嗓子,他没敢发声,却紧紧掐住自己的大腿,脸都憋红了。
另一只蛙兜了一大圈,跳到李旸的桌子上。李旸正在默书,被它的叫声叫烦了,伸手作势要打它,那蛙受惊,跃到李暄桌上去了。
暄到底年纪最长,他与那蛙对视半会儿,悄悄伸手拿了个茶盏,趁它不注意,将它盖在了里头。
先生写完,转过身来。他伸手抓过肩上那只青蛙,两只手把它捂在手心里,道:“凡学习者,都要平心静气、一心一意,不为外物所动!”
说罢,他走到窗边,开了窗,将那蛙放跑了。
课堂又重回一片平静。
没了趣头,但到底凉快,李昭也没跑,反而坐在墙根底下,听着张先生讲课。
她的贴身宫女终于找了过来,黄桃在大太阳底下跑了半天,额上都是汗珠。她不敢在此地扬声,只得悄悄走到李昭面前,低声道:“刘主司发现你不在了。”
李昭这才想起来,她今日是从绣房跑出来的。
母妃总说她浮躁,要她修身养性,拿她每日练骑射的时间来绣花。比之绣花,当然是骑射更有意思,但她拗不过陈贵妃,只得不情不愿地去了。
那儿的主司管不住她。她去了也没个正行,拿了话本铺在腿上看,半天没扎一个针眼儿。后来发现刘主司也不敢拿她怎么样,更有恃无恐了,常常翻了窗子就跑出去玩。
听着这消息,李昭也没惧。她自小在宫里长起来,对一切树洞屋顶了如指掌。八千多间房间,谅是绣房里所有人出来了,也要找上她个两天两夜。
她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又一溜烟跑了。黄桃在后面追她,眼看追不到了,在后头喊:“公主!奴婢去哪儿找你啊!”
李昭摆摆手:“别跟着我,这大热天的,回宫凉快去吧!”
她在廊道走了一圈,这大太阳底下,红墙摸起来都烫手,连出来做事的宫婢也少。
她自是不敢回陈妃宫,苦思冥想怎么找个凉快的地方,却远远见了皇后宫里的宫女提了时令的新鲜瓜果,正往椒房殿去。
她心下犯了馋,一路跟着那宫女,往椒房殿去。眼下除了父皇的书房、皇子们读书的凌烟阁,就是皇后娘娘的椒房殿最是凉快。
皇后娘娘姓柳,名单字一个“钰”。柳皇后最是和蔼,每每李昭偷跑出来去做客,她都拿出糕点来招待。
她有一个比人还高的书柜,里头满满当当的书籍,从经史子集到话本演义,应有尽有。
每次去,她都要拿上几本。柳钰是爱书之人,常叫人拿了书摊在院里晒,每一页都散发着好闻的熏香。但她却不吝啬,只叫她记得还。
李昭心里想着,竟也到了椒房殿跟前了。
柳钰正捧了本诗集,靠在案几上细细翻看。见李昭来,叫宫女为她切了西瓜,又摆了茶水,让她落座。
西瓜在井里镇了,去了皮切成小块,盛在盘子里摆得方方正正的,李昭用箸插着吃,入口冰凉甜爽。
她环视一圈,也没看到李晓的身影,忍不住问道:“晓弟弟不在么?”
柳钰回道:“他啊,前几日柳国舅来,领他去小住了几日。”
她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问道:“你母亲说要你每日下午去绣房,怎的今日来我这里了。”
李昭瘪了嘴,道:“我偷偷跑出来的,也不是不想绣花,主要是想娘娘了。”
柳钰捂着嘴笑,道:“得了吧,你嘴里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你尽管在我这里,我不与你母亲说便是。”
李昭得了承诺,笑得咧了嘴:“我就知道娘娘疼我!”
柳钰抬手插起块西瓜,道:“你随你母亲,她在闺中时也总学不会拿这绣花针。”
李昭撇了撇嘴:“那她还总要我去学。”
柳钰摇摇头:“她正是希望你比她要好,才要你去学的啊。”
李昭这话听懂了一半。她跑到隔间,从大书柜里拿了两本话本,刚坐下没翻两页,就听见外面宫女道:“贵妃娘娘。”
她心下大惊,看向柳钰。柳钰摇头,表示不会供出她。她松了口气,连忙拿了书跑到隔间里。
柳钰见陈榕气冲冲走过来,头上的步摇都叮当作响。她道:“这三伏天可不宜动肝火。朝阳呢?怎么没与你同来?”
陈榕轻哼一声:“叫她去绣房,又跑了,要不我为何动气啊。”
柳钰要她坐,推了推盛西瓜的盘子,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是坐不住,你又何必因她动气呢?这瓜是井里镇的,你且消消暑罢。”
陈榕看着躺着盘边的另一根箸,心下了然。她长叹道:“也是,不与她计较。”
“只是今日我炖了莲藕排骨,又找不见她,她既不在,我只好遣人送去书房了。”
听见这话,李昭耐不住了,她探出头来,道:“不不不,我要喝的!”
陈榕计谋得逞,她腾一下站起来,李昭反应过来,正欲往门口跑,却被陈榕拽了衣领。
陈榕出身将门,长得本就人高马大长手长脚,要抓住李昭,她根本挣脱不开。李昭求助般望了望柳钰,却见她无奈摇了摇头。
“你行啊!不光逃课,还敢去凌烟阁放青蛙!我看这宫城容不下你了吧!还想吃莲藕排骨?回去吃我的棍棒去吧!”她一边说,一边拽着李昭往外走。
柳钰也没拦人,只是待陈榕走到门口时,徒劳喊了一声:“阿榕啊,你生气归生气,可千万别打孩子啊!”想她没能听见,柳钰笑笑,继续翻她的诗集。
李昭活十二年以来,挨打几多,挨完了打,该不去绣坊,还是不去。
陈榕管这叫“没打狠”,却下不去手了。李昭还是每天下午在宫城各处游荡。
今日早上,李旷说御花园某棵大树上有个鸟窝,二人约好下午下学后去掏掏看。结果李昭在御花园等到太阳西垂,都没见到旷的身影。
倒是见到暄和旸从凌烟阁过来了。暄拿给她一个木盒,里头正是她那天放的那只青蛙。她有些不好意思,暄却告诉她:“老五还在凌烟阁背书呢。”
她得了消息,谢过了暄,往凌烟阁跑去了。
她到了窗边,稍稍推开窗子,果真看见旷正一脸痛苦地背书:“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岛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河……”
“喂,老五,你什么时候能出来?”她压低声音问道。
旷下了一跳,额上冷汗都下来了,他没敢发声,嘴型道:“快了。”李昭有些奇怪,怎么至于吓成这样。
她靠在窗边听旷背书有一会儿,觉得那一段自己都快背下来了。待她打了个哈欠,旷才站起来找先生检查。
“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济河惟兖州。九河既道,雷夏既泽,灉、沮会同。桑土既蚕,是降丘宅土……海岱惟青州。嵎夷既略,潍、淄其道……厥……撅什么什么盐,什么来着……”
“厥贡盐絺,海物惟错。”李昭提醒道。
“什么?你大点声……”
“厥贡盐絺,海物惟错!!”李昭就快喊出来了。
屋内却传来书本“啪”被放下的声音,一个巍峨男声传来:“朝阳,不准提醒他!”
怪不得旷那么害怕!李昭万万没想到父皇也在里头。她弯下腰,正欲遁走,却听皇帝又道:“你跑什么,进来。”
李昭硬着头皮进去,站在李旷旁边。旷磕磕绊绊背完下半段,皇帝点了点头,他收拾东西,飞也似的逃了。
哦,还及其怜悯般看了李昭一眼。
李昭头皮发麻,与皇帝四目相对。他道:“你背。”
“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济河惟兖州。九河既道,雷夏既泽,灉、沮会同。桑土既蚕,是降丘宅土……海岱惟青州……厥篚玄纤、缟。浮于淮、泗,达于河。”
皇帝点了点头:“后面是什么?”
李昭摊了摊手:“不知道,旷就只读到这里。”
皇帝动作一顿:“所以,你是听见旷背,所以才记住的?”
李昭点点头。
皇帝问她:“朝阳,若你以后也来这念书,你可愿意吗?”
“啊?那我以后能不去绣坊了吗?”
皇帝笑了:“那自然是不必了。”
李昭点头:“来来来,这又凉快,我每天都来!”
她喜出望外,脑子里过年般灯火通明,哼着小曲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