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朔建g初兴元年冬
齐渊孤身说服宣王领兵相助后,沈昭领五千骑兵诱敌深入,与宣王以夹击之势大破赵王铁骑。至此,虽战事连绵,但基本奠定了大朔国土。赵王与叛臣齐参全家押解回上陵城,齐渊并不在列。
朔封帝高兴之余欲要赏赐长女,沈昭正好借着机会为齐渊讨来特赦。
如今已是初兴二年,正是年关,上陵城一年里最冷的时候。
昨夜的雪将公主府地面冻成一块块冰壳,稍有不慎便能在上面栽跟头。扫雪的小厮刚刚被沈昭放假,允许回家陪陪妻儿,至于这满地的冰壳积雪,改明儿扫也无关紧要。
实在是沈昭在上陵城中鲜少外出,每日除了在院中舞剑,便是琢磨吃食。
既无心赴宴,也无人邀请。
内室,贴身婢女春平从瓷罐里挖出一块面脂往沈昭脸上涂抹。沈昭仰面躺在榻上,宛如一条任人摆布的死鱼,“春平,还没有抹好吗?”春平用肉乎乎的小手在她脸上一顿涂抹,她晚上吃的都消化了,春平还没有结束她的工作。
“没有,还差点。”春平是沈昭的贴身婢女,瞧着肉乎乎像个女娇娃,但实际年龄比沈昭还年长一岁。她并不随军,常年待在公主府里主持杂物。是以,这上陵城的贵女背后怎么说沈昭,她日日听,月月听,越听心里越难过,越难过却又越想让沈昭容颜娇艳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但边塞的风沙早已将沈昭的皮肤吹成一片砂砾荒漠,晦暗之中浮动着无数个坑洼,手摸上去凹凸不平。便是春平再用力想要涂抹面脂抚平这些坑洼,手松开,一切又会恢复原样。
沈昭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伸手握住春平手腕,轻轻推开,一股脑从榻上坐起,“这被沙子砸出来的坑洼哪能用面脂填平?我常年守在边塞,这上陵城的风吹不了几天,何苦琢磨这些?”
春平不甘心,“那些人日日在背后嘲笑公主,公主您在边塞听不见,春平听了可难受。”
“如今天下已经初定,父皇正看重我和沈二的诗书礼乐,我从清河带回来一个门客,他的声音可好听了,我准备这断时间闭门不出苦学,四月的考教定能让父皇刮目相看。”沈昭暗自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小目标,可话音未落,肚子咕噜噜响起声,“春平,我饿了,你去取点点心来吃。”
春平眼瞅着自家公主夕食吃了一碗汤饼,两笼糕点,一小碟水果与甜点,不过一个时辰又喊饿,“尚仪局的秦尚仪派了姑姑来辅助您学习礼仪,姑姑早已严明,酉时后不许您进食。”
沈昭胡乱揉了揉自己长发,她不想忤逆父皇旨意,但她每日练剑,消耗大自然容易饿。
可肚子饿着心里就发慌,从前在乡下,她把好吃的都留给了尚在进学的幼弟补身子,如今哪还有亏待自己肚子道理。沈昭从榻上翻身而起,随手翻出一件男装套在身上,就准备出门。
大朔民风开放,女子着男装并不稀奇,春平探出头左右张望,“公主,外面没人。”
“那我出去了,不知道今晚上灶房都留了什么好菜。”沈昭一边嘀咕,身体如同一条滑溜的鳝鱼,嘶溜钻出门缝。
既然姑姑不许她吃,她又不想忤逆父皇,自然只有偷偷去吃。
公主府灶房后,地面冰壳被挖开,周围冰渣子碎了一地,齐渊就跪在这些冰渣子上。这些锋利的冰渣子轻易就可以划破齐渊单薄的衣衫,血水将他跪在地上的裤腿染成褐色与白雪交织在一起,一切变得越发刺眼。他的手指剜进雪堆,极力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不要脸的东西,敢偷公主府的东西。”灶房后厨的管事姑姑穿着绣纹花袄,站在雪地里骂道。“要我说也是咱们公主肚里没墨,被你这小子一副好皮囊勾起了魂,平白让我们这些人也受谴责。那叛徒的儿子还不是小叛徒?”管事姑姑说完,翻着白眼示意旁边人说话。“赵师傅,麻烦你把事情再说一遍吧。”
赵师傅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黑油油的头发有些卷曲,脸长得像一张摊开的麻饼,随时挂着讥讽的笑意。他站在管事姑姑后面,听到自己名字连忙窜出来,一双精明的眼睛盯着齐渊,迫不及待地道,“姑姑,这灶房里的东西我可是每天认认真真核对,生怕少了些什么。今个晚间,我不过吃饭晚来了会,就发现少了几个红薯。”他边说边用手指着齐渊,“我四处找,就怕是自己疏忽给您添麻烦,可等我来到屋后,就见到这小子在刨土烤红薯。”
管事姑姑顺着赵师傅手指望去,泥泞的土堆边躺着几个红薯。这几个红薯个大饱满,表皮光滑完整,看着就是新鲜货。
可公主府的红薯怎么可能会有这样新鲜的货?
临近年关那会,菜贩送来的新鲜货早被她偷梁换柱拿走了,至于剩下的那点表皮坑洼,发绵发软的红薯,公主常年不在上陵城,也没机会吃到。
赵师傅这是故意找齐渊麻烦。她在心里乐呵琢磨,“该,自从公主收留这叛徒儿子,她再和其他府同僚聊天,脸被打的噗噗疼。”她是个好面子的,最受不了这些。如果不是为了供家里儿子念书,她是绝对不会进公主府的。
毕竟,若他日她儿子考取功名,尚公主都是有机会,到那时候,她还看不上这个舞刀弄枪的公主呢。
管事姑姑眼皮一翻,“偷主人家东西,杖七十。”
赵师傅眼中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嘲讽,这齐渊骨瘦如磷,七十杖下去肯定没剩几口气,到时候拖出府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任何人都不会发现。
“齐渊啊齐渊,谁让你忽然冒出来顶替了本该属于我儿子的活儿。原本,这读书的活儿就该是我家郎君的。”
赵师傅边想边等,可等了许久都没听见杖击的声音。他抬头一瞧,竟是齐渊单手握住棍棒一端,他虽看起来瘦弱不堪,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执掌的小厮双手使力向下,棍棒依旧纹丝不动。
齐渊那双漂亮的,如同水晶球般剔透干净的眼睛正安静地望着掌事姑姑。
“姑姑不问缘由,因何因为赵师傅一句话就断定是我拿的红薯。这红薯是我花银钱自己买的。”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跪姿已经有些颤抖,但他的眼眶里却藏着一团烈火。这团烈火在一点点蚕食他的精神,他开始犹豫自己留在公主府的决定是否正确。
这里的人和齐家人一样,令他厌倦。
赵师傅讥笑,“笑话,你买得起红薯?你那点铜板填补弄坏的书卷都不够。”
齐渊自从回了公主府,便在书阁整理、晾晒书籍。府里一些小厮听说齐渊是齐参的儿子,齐参叛国差点让他们又国破家亡时。趁着齐渊不注意踢翻一些书卷,已经成了他们路过书阁的习惯。
“赵师傅怎知我的钱不够,还是说那些人都是赵师傅指使的,赵师傅是故意要破坏公主的书卷?你想让公主在四月的考教失败?你如此背主,是不是已经被那些苛责公主的人收买。”齐渊的声音不大,但每一句都似压迫在赵师傅心上。
“你胡说!”赵师傅这会倒是没了刚才的神气,他满心的想的都是害怕这些话传进公主耳中。毕竟,相比掌事姑姑看不上公主府,赵师傅是有雄心壮志向上爬的。
齐渊没接话,他又看向掌事姑姑,“姑姑最是懂灶房里那些食材,不知道姑姑有没有见过灶房里那些红薯?”齐渊生有一副漂亮面孔,此刻,当他用那双略带幽深的眼睛注视着管事姑姑,剔透的瞳孔使他的目光染上一种穿透力。
掌事姑姑一阵心乱,如同被眼前这个跪着的少年扒开伪装,将内里对公主府的不屑公之于众。
“动手。”她吼道。
“住手。”另一道厉呵声响起,众人寻声望去,只见灶房重檐角跳下一个男装打扮的人。乌黑的长发在夜风里飘然滑落又重新附着在来人肩旁,发间一根七尾凤钗,不施粉黛,眼眸锐利。
大朔如今除了皇后戴着九尾凤冠,也就只有沈昭能戴七尾凤钗。
七尾凤钗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众人看清来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都跪着吧,齐渊跪了多久,你们就跪多久。时间到了就去春平那领罚。”沈昭看也不看这些人,伸手扶起齐渊欲走。
“等一下。”齐渊道。
“怎么?你要为他们求情?”沈昭勾起的嘴角带着一丝俏皮,齐渊回她一个微笑,俯身捡起地上几个红薯,“公主误会了,只是不能浪费了我的银钱。烤红薯还是很好吃的。”
那些红薯被齐渊捡进怀里,扎进赵师傅眼里,像是在嘲讽他的无知。他匍匐在地哭诉道,“公主,齐渊偷窃,您可不能徇私枉法啊。”他抽抽噎噎的哭诉声在夜风里像吊着嗓子的小鬼,将夜色中众人的面庞印刻出不同的味道。
“徇私枉法?”沈昭琢磨着这个词语,忽然勃然大怒斥责道,“我若徇私枉法,沈字的旗帜就不会立在清河城,你们这些人也不会有机会在这里污蔑一个比你们小三十多的少年。我若徇私枉法,你们……还有机会活着吗?”
她贵为公主,挥手可断这些人生死。
可正是沈昭一面用军纪牢牢束缚着自己,一面为了在朔封帝面前博得关注,这才反将这些人养成了今天的性格。
沈昭字字铿锵有力,掌事姑姑原本还想哭诉几句,这会再不敢出头。只想缩在角落里,好躲过沈昭的注视。
沈昭却不再留恋,大步离开,身后是抱着红薯的齐渊。
灶房出来就是一段抄手游廊,期间会经过公主府的花园。沈昭走在抄手游廊外面,任凭细碎的雪花落在自己肩头,她也不在意,拢着袖子无所谓的向前走,“花园里冰壳还没清理,你走过去时小心点。”
“原来公主心里我这么脆弱?”齐渊体弱,没有陪沈昭淋着雪花的想法,他抱着袖子走在抄手游廊里,与沈昭隔着约莫两尺距离,有一搭没一塔的聊天。这明明不过是两人第三次见面,可奇怪的是,那种契合在一起的舒心像挚友,又像苦苦寻觅的知交,她信你,懂你。
“你刚才句句珠玑,可不脆弱。”沈昭道,“我不过为你添把火,这个天气跪久了对你膝盖不好。”
齐渊一愣,似乎没想到沈昭还记得自己膝盖不好。他想起两人初见时自己苦苦攀爬站立的样子,呵呵呵笑起来。
沈昭见齐渊莫名笑了,心里奇怪,她右手撑着围栏双脚一跃,从雪地跳进抄手游廊,“你怎么笑了?是感谢我?”
“自然是感谢公主,只是公主明知赵师傅和掌事姑姑背后做了什么,为什么不说明白?”齐渊话落,时间像是忽然被拦腰斩断,空气中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沈昭站在原地,双眼藏着一股看不清的情绪。她望着黝黑的夜空许久,久到齐渊以为沈昭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沈昭轻如幽兰的清雅嗓音在夜色中悠然响起。
“我曾在沈二那看过一句话。”沈昭口中的沈二是大朔皇长子沈策,也是沈昭一母同胞的弟弟。
“什么话?”
“水至清则无鱼。”
她已手握兵权,如果府中家奴忠心于她,百姓民心向她,她这条游鱼又怎么活下去呢?